美文致所有昨日的煙火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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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致所有昨日的煙火

美文致所有昨日的煙火作文

十月的旺角之夜,煙花棒燃盡後淡淡的硫磺味,鶴望蘭掩映下的燭火萎靡,那偷來的吻甘甜温軟如秋日最後一朵雛菊。

楔子

縱使有關香港的記憶褪色成空白紙頁,在南加州璀璨得異乎尋常的白晝,望着透過葉隙篩落下來的陽光跳躍的一瞬間,她依舊會想起那幅塗鴉。

那是一個很長的傍晚,往暮色深處鋪展的是黑白靜止畫面——本該絢麗明亮的煙花,它們像綽約的燭芯搖搖欲墜似的——創作者意在表現焰火將熄盛況落幕之際的凜冽美感。

一移眼,對上巷口雙手插兜倚牆站着的他,臉頰和衣襟沾有顏料印漬。她的心裏響起幾聲尖鋭短促的哨音。兩人遙遙相望,那些支離破碎的時日風化成沙,颳得眼眶痠疼。

最後他轉身離去,又在欲滴的夕陽下回頭,她始終假裝無動於衷。

1

玻璃是窄小的方塊,嵌在石灰剝落貼滿小廣告的樓梯間裏,一隻電燈泡斜斜吊在窗前,聶愚低頭扣緊白大褂的紐子,在住户們一片“阿sir”“Madam”的苦水傾吐聲中逆行上二樓。

悶熱而雜亂的出租屋浸泡在濃郁血腥氣裏,到處是舊畫板和顏料盤,傢俱也破敗不堪。儘管窗外吹進的涼風舒散了些松木樹香,但熟悉的人仍能夠感覺到硫化氫那特有的臭味背後死亡的震懾力。

“你們來的時候窗户就開着嗎?”她拈起白布邊緣,一寸一寸地讓屍體顯露出來。

得到陪同人士的肯定答覆後,她蓋回白布,站起身,摘掉橡膠手套:“家裏是不是還有其他人?”

年輕警員看她的眼神不掩讚賞,告訴她事發時死者的幼子就睡在卧室另一端。

不幸中的萬幸,她想,大約是殘存的父親本能,讓這個可憐的自殺者在最後一刻擰緊了煤氣閘門並開窗通風。翌日港媒播報了這則新聞:一位落魄的畫家滿懷鴻鵠之志卻處處碰壁,賣不出的畫作同債條般越積越高,在九五年某個春夜,他持刀為筆,用最豔麗的顏色給藝術生涯塗上了句號。

然而他畢竟曾鮮活地存在過,這世間遺留着他瀕死前一點於心不忍的慈悲——

旺角警署的實習女法醫聶愚,驗屍完畢後確認死亡證明,將要推門邁出這方逼仄空間時,餘光恰巧瞥見了遊離在一眾警服外的小身板。孩子看起來是那樣脆弱無助,十二三歲的光景,宛如徘徊在深夜叢林裏獨自舔舐傷口的雛鹿。

她是不善言辭的人,猶疑了一會兒走過去。他勉強及她胸口,捏緊拳頭低下腦袋,神情模糊。

“姜粥啊……”許是被他稚嫩皮囊下極力隱忍的悲痛觸動,聶愚記起警員轉述的名字,低低歎氣,“男子漢也是可以哭的。”

風再次穿過老舊紗窗的裂隙,沖淡男孩身上那股潮濕雨水的味道,略腥微甜,細細分辨是鮮血慘烈的餘味。她有十分嚴重的潔癖,但此時此境也不再顧忌,伸手輕輕將那副因小聲嗚咽而顫抖着的肩膀攬進懷裏。

之後警方聯繫到死者的家姐,即男孩的姑母。他被人護送着避開媒體的攝像機,登車前眼睛還眷戀地盯着她,是在那電光火石間,她小跑上前將一張名片投擲進尚未關嚴的車門內。

“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打上面的號碼——”尾音隱沒在劃破寧靜夜空的高亢警笛中。

悲劇散場,街對面一棵叫不上名的枯瘦老樹還在落上一季的葉子,蟲鳴聲致鬱的凌晨裏有灑水車迎面駛過。她猛然意識到人與人擦肩,唯一的交集可能止步於蒼涼時刻的一個擁抱。

2

再相見掛曆已然換了嶄新的一本,年僅二十歲的港大畢業生聶愚因實習期間表現出色,被正式任用為旺角警署的技術科法醫。前任法醫聶Sir因病提前退休,女承父業也是段佳話。

香港的冬月不會見雪,下班時有叮叮噹噹的車鈴緊隨其後,她敏鋭地察覺到有人在跟蹤她,閃身拐進小巷,那輛小吃車躲閃不及險些撞上牆。鍋碗瓢盆一陣脆響,油煙漬斑斑的招牌後露出一張少年稚氣的臉:“Madam,我是姜粥啊!”

姜粥?

那春日夜晚揮之不去的血腥氣、二十五瓦燈泡暖黃色的光以及不知名樹木的松香,時隔三季,又如潮水般席捲她記憶的海岸。濕冷的温度裏帶點欣慰,青春期孩子的個頭躥得真快,眼看着捱到她肩膀了。

“是你啊,”她微笑,戒備全然卸下,“不用那樣叫我,現在是下班時間。”

男孩踩着腳踏慢吞吞騎在她身旁,車重,人小,難免有些吃力。聶愚側視打量他,一頂洗得舊藍的棒球帽,耳邊剪得參差不齊的發茬,嘴脣囁嚅着:“那……我可以叫你阿愚姐嗎?”

她的心湖因那聲“阿愚姐”泛起柔軟的漣漪,看見在她默認後,男孩的神色變得雀躍。她很想問問他這一年過得怎麼樣,但喉頭一哽,終是嚥了回去。

臨別時他請她吃一串咖喱魚蛋,她潔癖尤重,從不碰街頭小吃。那串魚蛋她就一直攥着,到了家門口掏鑰匙才犯愁。路過垃圾桶要扔掉,卻又停住,找了只乾淨白瓷碗盛置在桌上,想一想,轉手又擱進冰箱。

隔天捎去療養院的便當,父親嘟囔着説炒芹菜裏有股魚腥味,嚐了一筷子便不肯再碰。他們父女在此類事上有着相同的偏執。她沒強求,收拾餐具時記起那遺忘在保鮮隔層的魚蛋,繼而想到棒球帽檐下那微翹的嘴角,心裏咯噔了一下:下一次見面不知何年何月。

沒承想下班就又看見他。彌敦道兩旁植滿葱蘢榕樹,柏油路面被切割成許多塊幾何陰影如剪紙畫般。他就站在那些樹蔭的空白區裏,專心踢着腳下一枚卵石。“這麼巧?”她覺得有趣,走上前跟他打招呼:“逛街呀?”

聞聲他抬起頭,見是她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在等你下班。”

“等我?”聶愚不由吃了一驚。

在他吞吞吐吐的敍述中,她得知這失聯的一年他竟多半時間都在尋她。她的名片扔偏了位置,又從車門縫裏掉了出去。他擺攤兜轉全港,總算在旺角找見她。

與年齡截然不符,男孩實在有很細膩的心思,幾經波折找到她似乎只是為親口説聲感謝。走到街角,他的小吃車就停在那裏,大概看破了她對食物要求嚴苛的怪癖,這次是現切菠蘿,黃澄澄的,從鹽水裏蘸過。他伸手遞過來時,袖口留下一股柔柔的飯香和煮花椰菜的味道。

互相道別後,她轉動着手裏那根竹籤,指腹觸感粗糲,但果肉誘人,她試着咬了一小口,有點酸。那酸味轉瞬即逝,脣齒間綿溢着甜津津的汁水。

像她此刻的心——那顆因有人惦念而倍感温暖的心。

3

似乎打算將“等她下班”踐行到底,那家流動小食檔乾脆擺在彌敦道和太子道西交界處。這孩子真傻,無牌照攤檔開在警署門口,這不是存心要警察扣他的車?

他年紀小,剛滿十四歲,有同事記得去年那場事故,加之聶愚這樣嚴謹沉穩的人作保,當晚便連人帶車放了出來。辦手續時,男孩乖乖坐在長椅上緊盯住她,眸中有種純然的清亮,那是無條件全身心的信任與依賴。

從警署出來,她領着他去熟悉的茶餐廳吃晚飯。接過侍應生的菜單,點了鮮白菌忌廉湯、意式鮮茄青口、火腿蛋通粉和一客薑片薏米粥。自覺犯錯而緘默的少年在被逼着喝下那粥時出聲反抗:“我不喜歡姜的味道。”

“生薑禦寒,”她苦口婆心地勸,“你看你名字不就是薑片粥?”

懸在白色門廊上的鈴鐺被風叩響,端着餐盤的侍者腳步很輕,一盞銅製的燭台光線幽微,在與落地窗外霓虹的明暗交替裏,對面的人悶聲説:“他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不要像他一樣窮得連粥都喝不起。”驟然安靜的餐桌上流淌着緊張的沉默,他們初見的場景是不能涉足的禁地。

那頓飯他們吃得非常慢,玩沒有賭資的紙牌遊戲,聊着她的工作、他所見的市井百態。關於他現在的處境,男孩只是輕描淡寫地用一句話帶過——姑母懷孕了。

毋須多説,她已能猜測出大概。膝下無子的姑母本可收養他,但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富裕的家庭哪裏願意再拖個累贅呢?她不願細想這一年裏他遭受的委屈,直到在餐廳門口分別,她望着他眼睛裏藏起的光猶如星火,纖密的睫毛微垂,像金魚一擺尾在瓶中沉底。

整座城市陷入安眠,他的背影脆弱無助,只是那一霎,聶愚被過往春天的砂礫迷了眼。她遲遲地明白,那種因有人惦念而感受到的温暖,源於他們對圓滿家庭的共同缺失。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他們是如此相似,或許她渴望的歸屬感同樣也能從他身上得到彌補……

少年姜粥將笨重的小吃車推過綠燈,還沒蹬上腳踏,後面有追上來的呼喚聲。他回頭,看見裹着紅圍巾的年輕女孩橫穿馬路。“粥粥,”他聽見女孩氣喘吁吁問,“我養你好不好?”

若干年後在一次訪談中,有八卦心重的記者提問他感情史裏最難忘的時刻。問題一出,全場寂靜,以孤傲寡言著稱的青年街頭藝術家姜洲卻難得微微一笑,答,曾經有個女孩追着他跑了一條街,説要養他。

4

姜粥搗鼓着車上的收音機,第十四次嚴詞拒絕:“我不要你養,哪有男人要女人養的。”

聶愚被他一本正經的口吻逗笑,倚在招牌旁同他打商量:“你還小,現在是讀書的年紀,擺攤這樣的事你要喜歡等唸完書出來做好不好?”

那古董收音機有了年歲,底噪嗡鳴得厲害,他使勁撳了兩下按鈕,持續亂頻後音樂聲總算清晰了些。

這段日子他執意不肯去學校,説自己功課落下太多,老師怎麼教都是對牛彈琴。話説到半途,男孩壞笑着撲過來,膩聲撒嬌叫她“阿愚姐”。在曖昧的混合着鼓點的男低音裏説:“不如你教我。”

幾乎是鼻尖對着鼻尖的近距。

他的眼型笑時彎彎,栗色的瞳仁,眼尾細而微揚。她以前竟不知他右眼角下有一粒細淺的淚痣。在少年的呼吸炙紅臉頰前,她將這“樹懶”從身上扒掉:“你很重誒。”

數次交涉後他們折中達成共識:聶愚甲方,姜粥乙方。乙方成年之前的生活費用由甲方承擔,成年後則需慢慢歸還債務;乙方聽從甲方的建議復學,甲方也應滿足乙方合理要求……

她是個合格的甲方,替他將全身行頭逐一重新置辦。摘掉舊藍棒球帽,換下浸透油煙味的長袖衣衫,頭髮剃成利落的板寸,背上雙肩包儼然一派受小女生追捧的靚仔模樣。

而他黏她,簡直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但凡放學或休假,男孩會輕車熟路地走進警署,坐在屍檢科外背英語單詞,有時也趴在門上隔着玻璃看她工作。漸漸地,聶愚習慣總有一束如炬的目光釘在身上,偶爾戴着口罩與他對望,兩人便相視一笑。時常有同事豔羨地歎一句:“你們姐弟感情真好。”她雖不搭話,心底卻有融融的暖意滲延。

初初只是資助人與被資助者的關係,日久天長,竟像心裏空置的角落住進了人,他準時準點來敲門,而她欣然迎接他的到來。

在少年降臨在她的生命裏之前,她的潔癖和強迫症曾一度嚴重到要去看心理醫生。哪怕疊加兩層橡膠手套,工作結束後,她會用消毒液將雙手清洗得發紅蜕皮也難以罷休。好在有姜粥,他給她買了一管護手霜,特意挑的薄荷味,神奇地紓解了她對消毒液上癮般的渴求。

平安夜前夕,早間新聞宣佈今日懸掛八號風球,這對於節奏忙碌的港人來説,是一年中少有的“放大假”機會。可她不得安逸,姜粥跑來纏着要去旺角大球場看香港甲組足球聯賽。

趕至球場方知愚蠢,企業與學校停工停課,港股亦會停盤,這樣的颱風天球賽早就喊停。

街上的士紛紛逃匿迴避難住所,哪裏顧得上他們這兩個冒天災外出的笨蛋。雨水淹沒城市時,這裏像一座陷在海浪漩渦中心的島嶼。

雷鳴轟隆,草坪裸露的體育場彷彿灰鯨翻出肚皮橫遊在天地間,他們並肩坐在空蕩蕩的觀眾席上,鄰座的他説了什麼,但暴雨捶打鐵皮叮咚,她沒聽清。風颳得頂棚外焦黃的梧桐葉子簌簌往下掉,白漆棚檐下電纜盈盈地起伏,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會保護你的!”

聶愚一頭霧水:“我不怕打雷啊。”

話音未落,熟悉的男式夾克衫就矇住她視野。“我知道你不怕打雷,”處在黑暗境地裏,男孩周到篤定的解釋鑽進耳來,“但你怕雨。”

是,她厭惡下雨,那總令她想起糜爛的椰棗和久酵的醪糟。颱風天雷雨交加,雨滴不斷從棚頂拼接的縫隙裏漏下,四周泛着爬滿青蝦的鹹水沼澤的味,她一直在強忍那種不適感。

“你知道的還挺多。”被籠在皂粉的清香裏,她持續繃緊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

“我還知道你嗜甜,泡牛奶要加蜂蜜,藍莓派要加雪糕,點奶茶喜歡珍珠雙份,吃拉麪習慣配個荷包蛋……”她的喜憎他都清楚,一一道來如數家珍似的。

心停跳了一拍,她撩起夾克衫看向身側人,男孩迅疾垂下眼去,一把摁住:“遮好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瞥見對方耳根紅透。

膝蓋抵着胸膛時,在沉默與寂暗裏,她摸到自己的脈搏,那是超乎正常的跳動頻率。

上環之靜,雨後燈綵流動似有呼吸。永利街保留着最早期的唐樓,他租住在羅記皮鞋鋪二樓的小閣間。她曾要他搬來她家裏,離警署也近,可姜粥持有少年固執且滑稽的自尊心:男人不能隨意跟女人同居。

黃昏裏塗滿麥芽糖的顏色,目送他鑽進店門,忽又跑回來抱住她,臉紅撲撲的;“今天的約會我好高興。”彼時她被颱風過境後粘在身上的泥土腥味薰得頭昏腦漲,沒多想,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倒是驚異地發覺,十六歲的少年身形越發拔高,隱隱有超過她的趨勢。

5

初見到姜粥胡亂幾筆的塗鴉之作時,饒是聶愚這般毫無藝術細胞可言的理科生,也知曉他骨子裏藴藏着怎樣驚人的潛力。

拜那場颱風所賜,他的小閣樓頂部瓦片碎裂,淅淅瀝瀝漏水不止,房東太太上來查看時,氣得血壓飆高。聶愚被一通電話催過來交罰金,耳裏聽着老太太絮絮叨叨的怨言,眼睛始終欣賞着那四面窄牆上的宏麗圖案。

少年拘謹地站在門旁,又一次因自知犯錯而緘默。向房東結清房租後,她追問還有沒有別的畫。他起初否認,後來抵不住她緊迫的逼視,沮喪地承認經常逃課去街頭畫畫。

街頭塗鴉藝術,這股國外風靡的潮流,十六歲的姜粥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少年擁有異於常人的色彩感知力,廢棄建築裏險險坍圮的危牆是他的畫布,油漆是他的顏料。筆觸與構圖,誇張的色塊運用,以及肆意張揚中透露出的靈性光輝,展現在聶愚眼前的,即他的成名作,今後廣為人知的那幅《紅》。

紅肆虐如海,她沉默了許久,最終只是輕輕抬手覆住他的肩膀:“你父親會以你為傲。”

那位鬱郁不得志的窮畫家,因無人駐足流連,獨自在港島的春夜裏沉睡。她推開那扇門,踏進那血腥氣甚濃的逼仄之地,觸目也曾是這樣扼人咽喉的鮮紅。

“粥粥,”那紅消散了,而今她想用蓬勃生機取代那死亡的氣息,“你想出名嗎?”

聶愚聯繫了父親在電視台工作的老友,抓住媒體的獵奇心理,姜粥的實力強到只需一個露面的機會。“美術鬼才”,誰能料到區區三年時間,自殺畫家的遺子會撼動香港乃至全國的評論界。經紀人嫌他的名字女氣,為他改名姜洲。日後也是這位精明犀利的經紀人將他推向更高峯,雲端之上,“姜洲”等同神話。

多年後鋪天蓋地的報道大肆渲染他的年少成名,每每將這經紀人談作他的伯樂。他知道自己的伯樂是誰,是記憶中最蒼涼時刻給予他唯一温柔、最無助時刻照亮他黑暗迷途的女孩——聶愚。

那兩年他實在太忙,起先是國內各地的邀約,又輾轉紐約、伯明翰、那不勒斯等城市的現代藝術館。天才多怪癖,姜粥的怪癖則是不在紙上作畫。他的畫板可以是建築外牆、瀝青地面,唯獨不能侷限於四方畫框。

正因為他這樣的傲性,反倒更吸引一批對藝術並不很熱衷的少女追隨。國內外常有時差,他學會掐着香港的鐘點給她打電話,可這把戲瞞不住她,結局總是掛斷前教訓他不能熬夜。

旁人面前他寡言孤寒難以捉摸,其實私下竟是很愛撒嬌的男孩。

他擅長尾調百轉千回的“阿愚姐”,只為換來聽筒那頭無可奈何又充斥着寵溺的“粥粥”。他倚在聖托裏尼臨海的酒店落地窗前俯瞰波光粼粼的無盡海面,少年意氣在熾熱海風裏發酵膨脹,他踟躕着,更覺膽怯,想變得足夠耀眼從而有朝一日成為她的燈塔。

成人禮將至,他不顧經紀人的反對訂了機票連夜返港,包下酒店頂樓想同她一起慶祝。忍着匆忙購置的新西裝尺碼略小的不適,揣着一顆因約會感而怦怦跳快的心,廣場上的巨鍾零點敲響,他對面的位子始終空着。

她出現在一點零七分,已是他生日的第二天。無非是加班或堵車之類的緣故,他不問,她也沒説。凌晨時分酒店員工早已撤淨,香檳配蛋糕,也別有一番醉人的滋味。她安靜又落寞,風捲着煙花棒熄滅後淡淡的硫磺味滌盪過鼻息,他注意到她的外套上有污漬,像她這樣極度愛潔淨的人……想詢問情況,卻怕莽撞會傷害她。

這是他們迄今為止最沉默的一餐。杯盤碰撞間,沒有人説話。她酒量淺,半塊蛋糕還沒下肚,酒卻難得喝了不少。

鶴望蘭狹長的葉片垂曳在手邊,熠熠燭光緩慢傾泄到白桌布中央,那種恍如停滯的感覺,當他凝望女孩的睡顏時尤為清晰。她的臉頰透出酒精的緋紅,醉倒後嘴角還殘餘一點奶油。他抽了紙巾想去擦拭,即將觸碰時卻又縮回手。

在十月的某個夜裏,他繞過餐桌、移開燭台,俯下身去——那枚酣沉的吻滯留在她脣畔,甘甜温軟如秋日最後一朵雛菊,它有着酒意未消的夜風的味道。

6

他不確信那晚她是否真的熟睡,可再見面時看她波瀾不驚的樣子,心裏那點忐忑的火苗就偃息下去。

她還是會喊他“粥粥”,看他的眼神裏依然帶笑,但他直覺她心底那片湖泊正越退越遠,她在家、警署與療養院之間三點一線地奔波,忙碌之餘就將他擱置在了角落。偶爾聊起從前的事,從前她武裝在白口罩後雙眉緊蹙剖解屍體,他趴在玻璃上衝她扮鬼臉,逗她一笑……現今提及,她卻顯出茫然的樣子。

兩月後迎來新千年的開始,農曆年八年級晚,他約她去維港看煙花匯演。數十萬市民擁在海港兩岸歡呼道賀,節日喧騰的氛圍裏,他等到焰火熄盡盛況徹底落幕也沒能等來惦念的人。城市熱鬧錶象下盤旋着他的困惑:為何總有感情無疾而終?

三月底,她站在千禧年的初春,風起時的磚牆上顫動着的枝杈黑影,路旁一株露眠冬青。

那是一個很長的傍晚,往暮色深處鋪展的是黑白靜止畫面——本該絢麗明亮的煙花,它們像綽約的燭芯搖搖欲墜似的——創作者意在表現焰火將熄盛況落幕之際的凜冽美感。

而他雙手插兜雙腳釘在巷口,臉頰和衣襟上的顏料漬還沒來得及清洗。他剛想説些什麼,比如,你缺席我就畫給你看。衣袋裏有手機鈴音響起,是經紀人來電催他奔赴下一座城市。為了完成這幅《煙花》,他已逗留太久。

這些年養成的默契不言而喻,她體貼地、微笑着向他擺手:“快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記憶中的最後一幕是停在鄰院籬笆上的藍色蜻蜓,他轉身離去,又在欲滴的夕陽下回頭,她始終無動於衷。

那個傍晚以後,“聶愚”這名字褪色成泛舊的符號,收攏在他有關香港的一幀幀映像裏。就像他一廂情願地斂藏了許多蒼涼和温暖的時刻予以回味,而在她消失很久之後,這些證據潰爛為心上不能觸碰的傷口。

7

移居洛杉磯的第四年,聶愚仍不很習慣這裏的地中海氣候。冬季太潮濕了,她懷念港島明媚乾爽的陽光,數次午夜夢迴,彌敦道上榕樹參天,枝葉泛着碎金,警署門口站着個挺拔的背雙肩包的背影。

“粥粥啊。”她無聲地蠕動嘴脣,彷彿望見遙遙地隔着數條斑馬線,他就站在那裏。

但這一次不是錯覺。

在洛杉磯深夜空蕩蕩的地鐵通道里,有流浪漢搶了她的包就跑,那隻包裏有她剛從醫院取回的研究資料,她踢掉高跟鞋去追。前方的岔口處卻突然衝出個男人將那小偷撲倒,兩人廝打成一團,纏鬥中男人的衞衣帽子被掀開,她如被雷劈般鎮在原地:“粥……粥粥?”

那人的身形有一瞬僵硬,小偷趁着他分神狠狠向他臉上揮了一拳頭後逃遠了。肢體先於大腦做出反應,她飛撲過去連聲問他怎麼樣,姜粥捂着臉把奪下的那隻包丟進她懷裏。

她帶他回自己的公寓,因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去醫院,“要是上了新聞,鬼知道那幫記者又要編什麼故事。”他敷着冰袋時痛得齜牙咧嘴。但這話的確不假,四年,街頭藝術家姜洲早不是僅刊印在港報上的名號,他是業內最年輕的大師級人物。偶爾她坐巴士途經日落大道,路兩旁綿延的棕櫚樹間林立的廣告牌上常常繪有他的複製品。

“什麼時候來的?”她捧着加冰檸檬水坐在沙發另一側。

他的眉眼在落地燈罩後若隱若現:“大概半個月前。”

“來做什麼?”

“聶愚,”窩在沙發那頭的人笑了,笑裏略帶諷刺,“你不知道我來做什麼嗎?”這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

這樣的詰問堵得她啞口無言,畢竟是她不告而別在先。玻璃杯裏的冰塊被手温捂至融化,水珠滴在虎口上,她意識到這杯檸檬水不過是她用來掩飾情緒的道具而已。“今晚你睡客房,明天再聯繫你經紀人。”説完她起身想離開。

可他的速度更快,成年男子寬闊的胸膛屏障似地攔住她的去路。“從進門到現在,你都還沒好好看過我,”黑暗裏流散着疲倦嘶啞的嗓音,“我等了整整八年,你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看看我呢……”

鐘擺,落地燈,視線越過去又是窗外的連綿陰雨。他漸低微的尾音像石子入湖的餘波,而她恰如孤身走在窄擠舷梯上,不敢妄動,恆靜的夜晚除了彼此間咻咻的鼻息只剩漆黑一片。

最後他悒鬱掩面,似乎要把那些頹喪統統揉碎,癱坐回沙發:“是我哪裏做的不好嗎?是我惹你生氣了?還是你厭惡我了?”

“你很好,”她歎氣,伸手輕輕覆住他肩膀,一如從前安慰他那般,“粥粥,我喜歡你,就像姐姐喜歡弟弟那樣,這種喜歡是永遠不會變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某個字眼戳痛了他,男人從沙發上彈起身反手將她推向牆壁,困在雙臂間:“我不明白!我也喜歡你啊,我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了,我喜歡你,才不是什麼弟弟對姐姐的喜歡……”他的眸色愈發幽深,作勢要吻下來。

“還想再來一次嗎?”女子沒有躲閃,而是直直迎視他的目光。

她的眼眸深邃平靜,其中的景緻像極那幅黑白將熄的煙花,映出卑微而迫切的他,和他長埋心底自以為無人知曉的祕密。

啊,原來她是知道的。

十月的旺角之夜,煙花棒燃盡後淡淡的硫磺味,鶴望蘭掩映下的燭火萎靡,那偷來的吻甘甜温軟如秋日最後一朵雛菊。

他失了渾身力氣,自嘲地笑着鬆手,她知道,所以她選擇躲避。這個二十二歲的大男孩,不管在鏡頭前是何等冷穆,在她面前永是卸下所有防備的脆弱模樣。他將額頭壓在她肩上,無聲地,有滾燙的液體浸濕了她的襯衫。

——“姜粥啊……男子漢也是可以哭的。”

童年的他以為父親夠冷情,夜闌人靜的時刻不開燈坐在畫架前抽一整晚的煙,削瘦的影被月光剪在白紙上,那時他躲在門外偷看,只覺得寂寞從父親身上蔓延開來。某天夜裏他被刺鼻臭味薰醒,父親蹲在爐灶前點燃煤氣,將這些年的畫作全部焚燒乾淨。他站在廚房門口,輕輕喚了聲“爸”。那個憔悴已極的背影回過頭,看見他的一霎,眼中閃過道不明的情緒。

如今他懂了,那是決定放他一條生路的愛意。

半夜因噩夢驚醒,他聽到黑暗裏滴滴答答的聲音,類似某種黏稠的液體滴落在地板上。赤腳下牀,摸到電燈開關,他輕輕摁下,在扼人咽喉的鮮紅裏,父親的身體已經冰涼。

這些年來,他一直試圖抓住生命裏的那點光,可縱使攥得再緊,不屬於他的終究會流逝。“粥粥啊。”在她一如既往的輕喚聲裏,彷彿回到當年她推開那扇門,給予他最温柔的善意。太過偏執的人容易被內心的空洞所吞噬,今時今日,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與父親是那樣相像。

他如今也決心放過她。

8

翌日送他去機場,臨過安檢前他忽又折返來抱住她,年輕男孩的T恤領口滲透着檸檬、橙的甜香,隱約還有雪松香氣。再沒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宛似潮濕雨水的腥甜味。

他們閉着眼安靜相擁在人潮疏聚的機場裏,各自心如明鏡,再也不會相見了。

乘回程巴士,司機在投幣箱旁的小欄杆上綁了塑料可樂瓶,插白色姜花數枝,香蒸滿室。偶遇一位搭車的老婆婆誇姜花真好聞,竟是熟悉的粵語,眯着眼回憶從前住九龍灣種姜花賣的日子,感歎時間過得多快啊。輕聲的自言自語,坐在她後排的聶愚聽得卻清楚。

“喺呀。”她在心底默默應和。

從前……她從前還是旺角警署的技術科法醫,業績那樣優秀,屢屢協助刑事科偵破案件;父親從前還認得她,現今已經全然忘記。自退休後住進療養院,父親的脾氣變得差,動輒便摔杯摜碗,指着小護士的鼻子將人罵哭。她很奇怪,是什麼讓他憤怒。走進他房間的那一刻,她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有那麼三秒鐘,父親沒認出她是誰。

記憶中高傲嚴苛風度翩翩的聶Sir,同那個坐在輪椅上歪着腦袋口流涎水愣神的老頭,怎麼會是一個人呢?

父親給她取名聶愚,是“大智若愚”之意,望女成鳳的心躍然紙上。母親因難產去世後,圓滿家庭中應具備的世俗煙火氣也隨之消弭。在那些童年起就被迫記誦復繪的人體骨骼圖、滑膩的橡膠手套和冰冷解剖刀的包圍圈中,她心裏缺失的親情之愛亟需填補——她學會耗費一整天將傢俱逐件擦洗從而紓解空落落的寂寞感。

那種深入骨髓的潔癖,連心理醫生也束手無策,是在港島某個岑靜春夜,上天賜她救贖。

在悲劇現場遇到的倔強地咬着牙不肯哭泣的小男孩、戴着舊藍棒球帽切鹽水菠蘿並對她微笑的少年、餐廳門口那雙似有星火沉澱的桃花眼、颱風天裏被雨水圍困的“我會保護你”……被香檳灌醉的凌晨,感知到那濕熱的舌尖輕輕吮過脣角時,她的心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呼救。

承認吧,聶愚,你並非不愛他,而是——不敢愛他。

南加州雲過雨停,她想念香港彌敦道綿軟的霧,滿街打烊花店和水果攤豐腴暗沉的味道。她二十歲的時候,謹慎敏感,懷有旺盛的僥倖欲,自以為逃過一劫,沒有像父親一樣患上早老性痴呆。

聶愚,聶愚,一語成讖。她終究沒能逃過那攜有遺傳基因的先天愚症。

遺忘的過程她是有意識的。他們曾經共同的記憶,都在緩慢泯滅,她卻無能為力。那年他生日,她只覺得有件極其重要的事壓在心頭,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失眠的夜裏,她起身去廚房泡一杯熱可可,摸到冰箱時,腦中遽然劃亮一道閃電——父親抱怨炒芹菜裏有股魚腥味、被遺忘在保鮮隔層的咖喱魚蛋、棒球帽檐下那微翹的嘴角……

可可打翻在地,蹲下去收拾那些碎瓷片時,寂寂長夜裏,她認命地露出苦澀的微笑。

心臟仍在鮮活穩速地跳動,閉眼能聽見身體深處噗通的温暾聲響,可以觸碰,不可信賴。洛杉磯的治療中心據説掌握着最先進的方案,然而父親還是一日日衰弱,像一台瀕臨散架的壞機器。

昨夜被他搶回的包,她從裏面那份醫學研究上獲取的信息就是年齡很關鍵。她現在還算年輕,不太可能確診為阿茲海默症,所以她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繼續活下去。

至於他,她抵抗過,卻絕望地發現無法將他從昔日那些分崩離析的黃昏中拯救出來。她不知他何時從她的生命裏淡去,或許是某個迷路在異國街頭的深夜,或許是輾轉無眠後迎來的嶄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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