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遺響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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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遺響

論一個時代思潮之趨向,審美之變遷,總有跡可尋。新生物脱胎於舊事,其目的都是對當下時弊的補救,發自一部分先知先覺者內心的自然需求,而後浩蕩成風,遂成時尚。

蘭亭遺響作文

近幾年來,民間各種文人雅集漸增,焚香掛畫、品茶聽琴。究其原因,不外如下:其一是民康物阜後,發現物質的有限性,欲以“虛”補實;其二是東西方交流頻繁,國人逐漸客觀地看待西方文化,重拾民族自信,回望國學,發現過往之渾厚底藴,當下之貧弱寡淡,不覺心生渴慕。

追本溯源,公元353年,東晉王羲之發起的蘭亭雅集,千古隆譽,不論形式之清雅,藝術之高峯,都是至今無可逾越的典範。

縱觀中國歷史的朝代氣象裏,不乏莊嚴雄偉,卻鮮少放達自然。以王羲之、謝安等為代表的魏晉人物之風流氣度,實在是搖曳多姿,而蘭亭雅集不失為其中天籟之音。

一個時代精神的出現,總有其深刻社會背景,東漢末年後,政權頻替,大一統秩序被打破,百姓流離失所,人生漂泊如轉蓬,儒家舊有的人生觀遭質疑和背棄。兩漢儒學,用力雖勤,但溺於陰陽五行、圖讖迷信,拘於尊古,繁言訓詁,無從解決當時社會對生命虛妄,悲歡無常的尖鋭之痛。魏晉清談,上承建安詩文感生悲世的蒼涼,是中國文人由實向“虛”,首次儒道結合,拋棄術數,以義理注《易》解《老》,對個人和宇宙,個人和社會,個人和內心關係的重新詮釋以及深度探索。雖有清談誤國,放誕無羈之詬病,卻是其時代侷限性的必然,兩晉思想中渴望擺脱世俗禁錮,遵循天然,見自我真性,追求超道德價值,不可不謂是中國哲學史上一大進步。

蘭亭於我,不論在詩文、哲學、人格風流,精神審美上,都是心中久遠的浪漫情結。去年深秋,與兩個友人驅車紹興,不顧勞頓,直抵市區西南十四公里處蘭渚山下的蘭亭時,已近下午三點,陰雲密佈,葉正蕭蕭落,風正微微涼。

停車後,急忙購票,購票後,卻無端放慢了腳步,捨不得步履匆匆,或是心底對先人們的敬仰,不敢高語,不想驚動吧。

蘭亭的入口並不起眼,一個小小的仿古門楣,門旁立一個木架,白底黑字,瀟灑俊逸: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一見這句熟悉的話,我眼眶瞬間就熱了。盛事難再,人生苦短,亙古誰能逃脱?王右軍於1600多年前的感慨,不知讓多少後來人臨風而歎。紹興名人古蹟眾多,陸游唐婉可曾來過?徐文長呢?

沿一曲徑緩步入園,整體古樸,遠處的蘭渚山甚清秀,園內沒有太多的人工建築,頗有晉人取法天然的味道。

據官方介紹,春秋時越王勾踐曾在此種蘭草,漢代時又在此設驛亭,故得名蘭亭。東晉時,王羲之在此寄居。歷史上蘭亭幾經興廢變遷,現存園林,是康熙時郡守沈啟依據明朝嘉靖年間舊址重建的,基本保持明清園林風格,1980年,全面修復如初。

整個蘭亭佈局以曲水流觴為中心,四周環繞鵝池、鵝池亭、流觴亭,小蘭亭,御碑亭等。我們入園後先見到的是鵝池,其時碧波盪漾,水汽氤氲,有白鵝三五隻正浮游水面,一兩隻在岸上踱步。想起王羲之愛鵝成痴,以書換鵝等若干趣事,不覺呵呵。故事雖然從小就聽説,今天在鵝池邊,感受卻與往日不同,就連那幾只鵝也平添了高華氣度,似乎不同於我平素所見俗物。莫非此處鍾靈毓秀,它們也吸收了日月精華?

鵝池亭內有碑刻“鵝池”二字,鐵畫銀鈎。據傳鵝字是王羲之親書,池字是王獻之補寫,父子合璧,民間美談。

過了鵝池,轉小丘,便到了蘭亭碑亭,亭內有康熙所題蘭亭手跡碑一塊,字體敦厚豐滿。説到此,必得添一段管理員為我們閒述的御碑亭舊事。

御碑亭內,有一巨碑,是清朝原碑,有三百年曆史,碑正面是康熙1693年所臨的《蘭亭序》,書法秀美雍容。背面是乾隆1751年遊覽蘭亭時御筆的《蘭亭即事詩》,書風飄逸,對蘭亭仰慕之情溢於言表。祖孫兩代皇帝同書一碑,很是難得,又稱“祖孫碑”。

這塊碑能於文革期間保存下來,實屬萬幸。當時紅衞兵要砸碑,在蘭亭駐紮的血吸蟲防治所的醫生們連夜給碑上塗了白石灰,又用紅漆在碑正面寫上毛主席詩詞《送瘟神》,背面寫上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才得以保存。

聽了這故事,我和友人都長歎一聲,苦笑不語。但願我中華民族,在日後歲月長河裏,再沒有對文明的踐踏,歷史的輕蔑!一個國家,沒有了根,將何以借鑑?何以汲取?何以受滋養?文化都是在批判、拒絕裏不斷融合,不斷創造,不斷前行。無根之木尚且不能存活?何況無根之十幾億民族?一個民族若沒有深度思考,只活在對物質利益的追逐層面,該是多麼驚悚愚昧可怕?民族的消亡,首先是文化消亡。以色列人顛沛流離於世界各國一千多年,卻始終不滅,於1948重新建國,是曠古奇蹟,歸根結底就是該民族視自己為耶和華神揀選的民族,有着堅定不移的共同信仰,在這裏,我無意於去延展宗教話題,但由此可見精神凝聚力的堅不可摧。

當今的中國,百姓缺乏敬畏,無良商家追求利益無底線,人人憤恨,卻無計可施,這應該是歷史對我們民族過往愚蠢的懲罰了。好在國家已經意識到這個嚴峻局面,提倡民族要有信仰,國家才有希望。這條路還很漫長,才剛起步,但總是走在路上了。

從蘭亭碑再向前,便是流觴亭。我急跑幾步,直奔過去,在亭前站定後,強捺住內心的狂喜和激動,將四圍細細打量一番:果然是個幽靜的好去處!亭前有道之字形曲水,水路從高到低,蜿蜒流淌,水質清澈,淙淙咚咚。兩岸巖石頗為平整,有蒲團供遊人盤坐,水側茂林修竹,綠意幽幽。

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便是在此邀請當時名士謝安、孫綽以及本家子侄凝之、獻之等41名雅士列坐曲水兩旁,飲酒賦詩,暢敍幽情。將耳杯置於清溪之上,任其漂浮,停誰面前,誰就取飲賦詩一首,如不能賦詩,則罰酒三杯。此次聚會,有26人賦詩37首,彙集成冊,稱之為《蘭亭集》,並推薦主人王羲之為它作序。51歲的王羲之乘興用鼠須筆和蠶繭紙,一氣呵成《蘭亭集序》,此文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

只是這灣曲水當下被攔起來,不再買票不得靠近,恰有另一羣遊人過來,我們便一起買票入內,在曲水兩旁列坐。其時忽飄小雨,風穿竹林,陰雲漠漠,倍添清靜。工作人員用木質耳杯盛了黃酒,任其隨波盪漾,酒飄到我面前時,手腳正拘謹,心思正澎湃着,居然連一句合適的話都説不出來……

我看那羣遊人也和咱們仨一樣,不過應景,思慕晉人之風流倜儻,畫虎不成莫類犬就罷了。

以康熙乾隆之富有四海的帝王,尚且心羨東晉名士,應是晉人一任內心,不為外物所屈抑的灑脱吧,何況我輩螻蟻,俯仰於世,諸多無奈?

錢穆先生總結説:先秦諸子為“階級之覺醒”,魏晉清談為“個人之發見”,雖求“我”,卻未能見“我”之真。因為他們以“無”為本,趨向不立,歸宿無所;知擺脱糾纏,卻不能建樹理想。終如湖光池影,清而不深,不足以窺深厚之藏,博大之藴。

我贊同先生所言,但也深知這是民族哲學前進的必然缺憾。魏晉清談,影響深遠,以詩文而言,陶淵明,謝靈運就是中國山水詩派的開創人,唐朝的王維等山水田園詩,則是其一脈相承。

以人格塑造,精神審美而言,魏晉人追求齊生死,輕外物,重內心感受,恬靜沖淡,則為後世子孫平衡入世之實瑣提供了出世之趨向,也是蘭亭雅集穿越一千多年仍讓今人仰慕效仿之根由。

於哲學而言,六朝時印度佛教與魏晉清談相結合,隋唐時復為禪宗所攀連,至宋明時,淵厚宏大,體系完整,被錢穆先生總結為“大我之尋證”的宋明理學,則是繼魏晉人打破迷信,儒道結合,對宇宙天地人的初步探尋後之集大成者。

離開蘭亭不遠,發現明朝心學大師王陽明墓就默默地偏居一隅!我們三人又是一聲驚呼,原來他老人家葬在此處。這地理的巧合裏,是否也意味着,如果追索他一生經歷,我們當可以看到地域文化對他的影響呢?

近十幾年,王陽明的心學在社會重現光熱,何嘗不是一部分先知先覺者對時弊深痛的心裏投射?當下人心浮躁,事欲急成,良心漸昧,唯利是瞻,而王陽明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恰如一道光,一柄利劍直擊人性中私慾的泛濫。

我們都受時代精神的左右,眼下社會上對蘭亭風雅的渴慕,王氏心學的重温,雖然還是新茁,但必將在揚棄中發展為新一輪思潮風尚,潛滋暗生,勢不可擋。

天已晚,雨濛濛,心緒激盪難寧,我們明早定來拜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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