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父親的樹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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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父親的樹

陳忠實:父親的樹作文

又有兩個多月沒有回原下的老家了。終於有了回家的機會,也有了回家的輕鬆,更兼着昨夜一陣小雨,把燥熱浮塵洗淨,也把自己都記不清的煩擾洗去。進門放下挎包,先蹲到院子拔草。這是我近年間每次回到原下老家的必修課。或者説,每次回家事由裏不可或缺的一條,春天夏天拔除院子裏的雜草,給自栽的棗樹柿樹和花草澆水;秋末掃落葉,冬天剷除積雪,每一回都弄得滿身汗水灰塵,手染滿草的綠汁。温習少年時期割草以及後來從事農活兒的感受,常常獲得一種單純和坦然。前院的草已鋪蓋了磚地,無疑都是從磚縫裏冒出來的。兩月前回家已拔得乾乾淨淨,現在又罩滿了。

我的哥哥進門來,也順勢蹲下拔草,和我間間斷斷説着家裏無關緊要的話。我們兄弟向來就是這樣,見面沒有誇張的語言行為,也沒有親熱的動作,平平淡淡裏甚至會讓人產生其他猜想,其實大半生裏連一句傷害的話從來都沒有説過,更談不到臉紅脖子粗的事了。世間兄弟姊妹有種種相處的方式,我們卻是於不自覺裏形成這種習慣性的狀態。説話間不覺拔完了草,之後便坐在雨篷下説閒話,想到什麼人什麼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從雨篷下透過圍牆上方往外望去,大門外場塄上的椿樹直撐到天空。記不清誰先説到這棵樹,是説這椿樹當屬村子裏現存的少數幾棵最大的樹,卻引發了我的記憶,當即脱口而出,這是咱爸栽的樹。我便説起這棵椿樹的由來。大約是在“三年困難”中最困難的一年,我正上高中,週日回到家,父親在生產隊出早工回來,肩上扛着钁頭,手裏攥着一株小樹苗。我在門口看見,搭眼就認出是一株椿樹苗子。坡地裏這種野生的椿樹苗子到處都有,那時椿樹結的莢角隨風飄落,在有水分的土壤裏萌芽生根,一年就可以長到半人高的樹秧子。這種樹秧如長在梯田塄坎的草叢中,又有幸不被砍去當柴燒,就可能長成一棵大椿樹;如若生長在坡地梯田裏,肯定會被連根挖除曬乾當作好柴火,怕其佔地影響麥子生長。

父親手裏攥着的這根椿樹苗子是一個幸運者,它遇到父親,不是被扔在門前的場地上曬乾了當柴燒,而是要鄭重地栽植,正經當作一棵望其成材的樹,進入鄭重的保護禁區。我對父親的一個尤為突出的記憶,就是他一生愛栽樹。他是個農民,除了農作本職外,業餘愛好就是栽樹。我家在河川的幾塊水地,地頭的水渠沿上都長着一排小葉楊樹。地頭的水渠裏大半年都流淌着從灞河裏引來的自流水,楊樹柳樹得了沃土好水的滋養,迎着風如手提般長粗長高。我的父親還指望着在地頭渠沿培植的這些楊樹,能補貼家用,能供給哥和我的學雜費用。我在每個夏天的週日從學校回到家中,便要給父親的那棵椿樹秧子澆一桶水。

這樹秧長得很好,新發出的嫩枝竟然比原來的杆子還粗,肯定是水肥充足的緣由。這椿樹就一直長着,直到現在。每隔一段時日抽空回到老家,到門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棵椿樹,父親就站在我的眼前,樹下或門口;我便沒有任何孤獨空虛,沒有任何煩惱……現在,在祖居的宅院裏,兩個年過花甲的兄弟,坐在雨蓬下,不説官場商場,不議誰肥誰瘦,卻與無意中很自然地説起父親的兩棵樹。父親去世已經二十五年,他經手蓋的廈屋和承繼的祖宗的老房都因朽木蝕瓦而難以為繼,被我們拆掉換蓋成水泥樓板的新房子,只留下他親手栽的兩棵樹還勃勃生機,一棵滿枝尖鋭硬刺的皂莢樹,守護着祖宗的墳墓園,一棵期望成材做門窗的椿樹,成為一種心靈的感應的象徵,撐立在家院門口,也撐立在兒子們的心裏。每到農曆六月,麥收之後的暑天酷熱,這椿樹便放出一種令人停留貪吸的清香花味,滿枝上都繡集着一團團比米粒稍大的白花兒,招得半天蜜蜂,從清早直到天黑都嗡嗡嚶嚶的一片蜂鳴,把一片祥和輕柔的吟唱撒向村莊,也把清香的花味瀰漫到整個村莊的街道和屋院。每年都在有機緣回老家時聞到椿樹花開的清香,陶醉一番,回味一回,温習一回父親。今年卻因這事那事把花期錯過了,便想,明年一定要趕在椿樹花開的時日回到鄉下,彌補今年的虧空和缺欠。那是父親留給這個世界也留給我的椿樹,以及花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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