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歸線

舷窗外是一個無雲的夜空，地上的燈光，遠處閃爍的星光互相交織着，亦真亦幻。亮點稀疏處應該是廣袤的田野鄉村，稠密之處自然是城市了。機艙內異常安靜，只有面前的屏幕上有幅藍色的地圖，一根綠色的曲線在不斷地延伸，那是飛機行進的方向。或許是夜深了，迷漫在空氣中的是一種昏昏欲睡的氛圍。這是一種喧囂塵世中，難得的寧靜，我的思緒便在這種靜謐中展開…

大約每個孩子都會仰望自己的父親。一雙沾着泥土的涼鞋，一條齊膝的西式短褲，一件被汗水浸濕的白色背心，還有一頂總是墊着油紙的工人帽，這些東西組成了父親朦朧的形象。我也不知這種聯想是怎樣產生的，或許是兒提時代常常注視他在夏日無風的環境下，揮汗如雨地製圖。父親的形象越來越來鮮活，一幕幕場景在腦海中浮現。在夏日最猛的日光裏，一個孩子騎在父親的肩上，手持長長的竹竿，在樹蔭間尋找“蟬”的蹤影。在漫無邊際的黃燦燦的油菜地裏，一個孩子緊緊跟着父親行走數裏，只為了辨認什麼是“艾草”。在城際間的列車裏，一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和父親撒嬌，孩子此刻是多麼幸福，因為父親滿足了他想坐火車的願望…

回到了故土，彷彿又進入了父親創造的世界。眼前那些曾經熟悉的景物，卻早已破敗不堪了。在父親的來信中，我也知道了其中的緣由，自從這個國營小廠倒閉後，家屬樓這一帶就沒人管理了，破敗也是情理之中。父親在信中也説了些昔日朋友的情況，多數已經離開了，只是偶爾會回這廢墟般的家屬樓轉轉。他的信中總是含有一種對往日熱鬧的懷念，也浸滿了時間的滄桑。在這種淡淡的傷感中獨自品味着，一個世界一點點地崩塌—一個由他創造的世界已經在分解。經歷了喪妻之痛，又受到了下崗的打擊，父親在我離開時一下子老了很多。十幾年過去了，對於那段時間我與父親都不願再提起。近來父親的身體不怎麼好，我幾次勸他到我們身邊來，這次他終於答應了。對於他來説，這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意味着將要放棄自己創造的世界，進入我們的世界。

夜晚，在老房子裏，我的房間裏，美美睡上一覺。清晨的陽光從簾後射進來，光束中依舊漂浮着一些銀色的浮塵，這情景曾伴隨了我生命的前二十年。我曾一直以為這個家是我永遠的港灣，可是不然，世界的重心在一點點地改變。

接着是一個沉悶的白天，父親一直在拾掇自己的物品，偶爾問道:“冬天的衣物就不用帶了吧？”“帶上吧，到時不用再來拿。”一聲歎息在耳邊響起，我知道那是父親的。

臨走時門漸漸合上了，看着父親鎖門的鑰匙，不禁又想起另一把鎖。一把很古老的銅鎖，一直掛在鄉下的那座故宅的銅環上。在遙遠的某個時刻，父親或許也看着他的父親把故宅的門關好鎖上。從此宅子裏雕花的牀，直直的臉盆架還有些古古破破的藤木箱就孤孤單單地寂寞了幾十年，爺爺的世界終於屬於過去了。大約幾十年後父親的還有我的世界也會走進過去的塵埃中。

起飛時不由回望故土，無端地想起了迴歸線，生命的輪迴，時間的變遷如鐘擺一樣前行，周而復始，須臾間再舉目望去世界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