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王炳興:遠去的麥客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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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王炳興:遠去的麥客

散文 | 王炳興:遠去的麥客作文

大學聯考掛空檔後的八娃,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不出聲,躺在炕上瞪着掉土渣的窯頂發呆,土灶台後面,母親在悄悄地抹着眼淚;門前,陽山的小麥開始打了色。一瘸一拐、滿額汗水的父親扛着木犁走進了柴門,幾天以來總是看到失魂一樣、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兒子,失望的他咬牙切齒、厲聲吆喝道:“起來!攆場去!把你外稜平一哈,沒考上就沒考上,天塌了?你怨誰哩?”

“去就去!”一種莫名狀的憋屈和失落正找不着發泄的出口……八娃突然彈簧般地跳下了炕!於是,磨鐮霍霍之後,八娃騎了一輛“黑火棍”自行車,憤憤地跟着家族的兄長們一頭衝向關中川道。

攆場,也叫趕場,就是麥子成熟的季節錯開地域節氣差異龍口奪糧,爭分奪秒,去給人家搶割麥子,掙來些收入補貼家用。一般是西北先支援東南,甘肅先支援陝西。這些南下割麥的農人被叫做麥客。自爺爺的爺爺起,家鄉就有攆場的習俗,延續至今,成為北方農人夏收前唯一的做工掙錢方式。散發着竹葉清香的大掃把,透着新木紋的揚場杴,急待修理的麥耙,斷了齒的大木杈,嘣了豁口的舊鐮刃以及牛馬驢騾的綹頭繩索,拉麥子的老木車......都是用錢的地方,特別在這滿年的莊稼入囤的關鍵時期!還有跟隨着外天人,女一半男一半勞作的屋裏人,怎麼也得給買頂新草帽發個擦汗的新手帕吧!至於小屁孩,攆場回來時順路帶上山外的麥黃杏或者紅裏透紫的酸梅子,一把水果糖,也會樂得他們跟着大人們推着麥耙耙在碾場上奔跑!而自已就不敢再奢望了,頂多二兩沫子茶葉,一包猴子掄棍——花果山香煙,疲乏時過把癮罷了。

邵寨離關中歧山抄小道有二百來裏山路,大清早他們就起程南下,一路上麥客們難民一般奔湧如潮,大多數人騎着個“光桿杆”腳踏車趕路,也有步行的,肩上揹着花花綠綠的化肥袋子,一把光溜溜的木鐮刀,一頂經年的黑草帽外加一個布褡褡就是全部的裝備了,有的也帶着些薄鋪蓋捲兒、棉襖襖之類,“六月出門防臘月天”老人説。農業社時期,生產隊也派出些社員去當麥客,那時完全是步行,來回需要月數天。麥客帶回了新的農作物種子,新改進的農具、耕作打碾方式和許多要聞趣事。包產到户後的麥客們大多騎着自行車下川,也有個別騎摩托車、開蹦蹦車的,那都是當地有本事的農人。至於開小車去攆場的嘛,在當時就沒有了,這是臊社會哩!

麥客隊伍中有涇川的,靈台的,長武的……四鄰縣的鄉當,他們操着生硬的方言高揚着大嗓門打着招呼在急急忙忙地趕路,心裏都想着超過別人,攆到前頭早早到場搶個好場價。

行至午時,塬路走完,山嶺崎嶇開來,夏日草木蓬勃。那些輕車熟路的棒小夥們放開自行車閘吹着口哨開始下坡,他們像影片中的鐵道游擊隊,大敞着胸膛,衣襟飛揚,蹬的車輪飛一般快,一溜煙時而在山頭時而下山灣,把一隊隊步行人遠遠地拋在身後!八娃的“黑火棍”璫璫璫地蠻掉鏈子,又撞上了石頭癟胎了。兄長們停在路邊三兩下修補好,相互催促着行進在連環曲折的山路上。

走着走着下到了陝西地界:王十萬溝。空谷迴轉,遠遠聽見溝灘下人聲嘈雜,一條清亮亮的小河盤曲在莽山羣峯之間。成羣結隊的麥客正在蹚水過河,有人嘴裏唸叨着“緊過列石慢過橋,跌進河裏沒人撈”,説着説着“撲通”一腳踩空了,趔趔趄趄陷進齊襠深的水中,兩岸笑成一片!老人説很早以前這溝裏出了個大户人家,騾馬成羣,富甲一方,世上沒有他缺少的東西,所以人送綽號“王十萬”,周邊人家罵仗時挾勢叫短常説:你有王十萬富麼?一句就壓倒對方。可是天妒人名,財多招禍,後來這人家敗於兵荒馬亂的匪寇之災,一代基業,灰飛煙滅!經年幾多這裏依然險石凌空,巉巖如獸,處處山隘對峙,古洞森然,原來是舊時響馬盤踞兵戈交火之地。八娃正在四下裏張望,懸崖上有一處頭骨眼似的黑洞裏,突然衝出幾隻毛髮蓬亂的怪鳥,嘎————地一聲淒厲驚叫,低掠過頭頂,那叫聲幽怨而沙啞,彷彿遺落山間的陰魂,不免使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八娃他們脱了鞋,挽起褲腳,扛起車子濺着清涼的水花過了河。光禿禿的大山撲面而來,山上沒有樹,萋萋夏草在瘋狂地生長,坡陡路窄,車子時而推,時而扛,下坡時的説笑聲沒有了,行人個個汗水涔涔開始低頭爬坡了。儘管從山下老遠就能看見象王十萬一樣傲視蒼穹的山頂,可是一時半會難以走出它博大的脈系。草寇猖獗、盜匪橫行的舊時候,行人既逃過了山間關隘,也難逃此坡,隱藏在半山腰的蟊賊,坐等遠道爬涉的路人經過時兇猛打劫,馬刀、長矛、土槍、流彈下,多少過路者遭劫喪命,悲愴的傳説隨着流年的山風早已颳走了血色!前人云,山賊易破而心賊難撼,這當兒能否一鼓作氣跨過這道莽莽蕩蕩的盤龍嶺,無疑是在考驗登攀者的心性!此時也沒有鳥鳴蟲叫,日頭精光光地照射着太古般滄桑的山溝,只有煙山土霧中撲嗒撲嗒前進的腳步聲。

八娃眼睛被汗水酸得睜不開,不停地抹擦着,臉上火辣辣地燒痛,上氣不接下氣地緊跟在隊伍後面。大哥説上了王十萬山頭,就到了“叫場”的地方,這道兒叫“乏牛坡”,千萬要堅持住!説話間迎面竄來一羣明油油的牛犢子,個個甩耷着小尾巴,蹄甲烏黑髮亮,嘴巴方墩墩的一臉稚氣,前進的隊伍不約而同地閃在一旁,給這些小傢伙們讓開路,可始終不見放牛的人,有人笑道:一人一個牽個犢子回去算求了,咱不當麥客去求了!另一個道:你恐怕想戴“銀手鐲”了吧,哈哈哈,爽笑聲中,腳步不停。

斷後的是一頭大黃母牛,平滑而乾淨的毛髮一塵不染,它撲閃着一對明淨美麗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八娃,橫在路中央擋住了去路,彷彿山中的一位大仙,有話要説。八娃喊它走開卻無動於衷,正在發愣時,老牛突然“噗——”地一聲對着八娃嗤之以鼻,而後踢踏着走秀一般的台步,不慌不忙地追趕後面的犢子去了!

“自己這輩子看來要打牛後半截了,牛也欺負他?”受驚的八娃更加沮喪,歎息道。姐夫揩着汗水回過頭來指着八娃的腦門咯咯咯地笑道:“你看你頭上纏個白毛巾,真像是個回回……”

八娃這時才緩過神來,他確實頭上敷着個白羊肚手巾,那頭邂逅的老牛記憶中,曾經是否也有像他這麼一位主人吧?

漫長的山路像從天上棄下的帶子,彎彎曲曲無盡頭,多少歲月裏,以農為耕的家鄉父老,一輩輩老少相繼,正是踏着王十萬溝去闖關中的這條“捷路”,將山裏的鄉黨引出了山外,見了些世面,拓寬了眼界。聽着八娃的歎息,大哥捲了一支老提煙,掏出汗水濕了一半的火柴棍兒,連劃了幾支才點着,他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講起了一則古今:

從前,鄰村有一個小夥子到山外去當麥客,一天,他剛下地回來就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小夥子人勤快心善良,幫主人家又是裝糧又是扛袋,雨後好多人家的淨糧被水沖走了,而主人家倖免於難。這婦人家丈夫早亡,只有一個水靈靈的姑娘還未出嫁,遇上這白雨白火、家家飛忙的收黃天,母女倆缺人手,危急關頭難得有人幫襯,聰慧的姑娘情深義重,打心眼裏愛上了忠厚的憨小夥,半月來的天氣兩人碰撞出了真摯的愛情火花,小夥子吃住在姑娘家,姑娘又把他介紹給鄉鄰,一來二去,在這村子裏不挪窩地當麥客。臨別時姑娘表露了心聲,族人卻嫌小夥子老家落後,況且他們打心眼裏就瞧不起這些外來的出蠻力的麥客。小夥子走了老遠,還看見姑娘粉色的身影在村口抹淚……

第二年,他就早早來這村裏攆場,心上人竟然還在,他們倆在麥田的夜晚竟然偷愛了,為此,山外人跟麥客們打起了架。可是愛情就像着魔一樣令人痴狂,他們執扭一起,生死要愛在一起!

後來經人攛合、擺平,小夥子當了上門女婿,一個勤快誠實,一個機靈活潑,棗木槌槌一對對,還挺般配的!這些年聽説還不錯,早己在古城西安買房安家了。

大哥用衣袖抹着脖子上的汗水,吐掉早已燃盡的煙頭,若無其事地接着説,世上的事,好中有壞,壞中有好,無常啊,凡事別太往心裏擱!姐夫又咯咯地笑道:咱八娃這次也給他引個花不稜登回來吧!八娃靦腆地低着頭沒吭聲!一行人馬氣喘吁吁不知不覺中坡路登完了大半。

頭頂烈日,直到下午五點後,終於從十里長的乏牛坡爬上了山頂,八娃滿身被汗水濕透,像從河裏撈出來的落湯雞,一蹲下來地上就留一個濕印印,肚子早己餓的空蕩蕩的了。益店鄉的沿路到處是前來攆場的麥客,象趕集一樣熱鬧,有的談好場價已搭鐮開割,有的正在路邊的槐蔭下磨着鐮刀,有的剛到,背靠着街牆緩腳,蹲着的,躺着的,吃饃饃抽旱煙的、喝水溜冰棍的,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戴着麥杆帽、竹葉帽,個個面色黑紅,開着胸鋪,不停地用草帽扇涼,黑壓壓的一堆一堆,盡是莊稼行道的人。尋聲望去居然還夾雜着不少女麥客呢!此時的川道里正是渾場,成片成片的麥田泛着金浪,無邊無際地鋪展在氤氲的暑氣之中,水澆地的麥子長得齊蓬蓬的,枝杆健壯,籽粒飽滿,一派豐收景象。而有的麥田裏還套種着翠綠的辣椒行行;不少人家不光種糧,還務菜、養殖、搞加工、販運。路邊有幾處菜園裏火紅的洋柿子成串成塊;架葡萄一嘟嚕一嘟嚕;翠綠的黃瓜象鼓槌掛滿藤蔓;有的門前卧着黑白花奶牛,有的老人給潔白的大奶子山羊正喂着樹葉;肥豬在水泥圈裏呻吟,雞娃在鐵籠中鳴啾……家家門前大小都有個農用機械,高大氣派的瓷磚門樓子無聲地展示着山外人家與八娃老家就是兩樣,三五步內,已知概貌。

大哥嘿嘿嘿地眯縫着眼睛笑了,又來了一句順口溜:房是招牌地是累,攢哈錢是催命鬼,咱不眼熱它!他的嘴裏全是俏皮話!真是這樣嗎?八娃覺得這是假話。初來乍到,令八娃着實振奮了一陣。這裏的陝人叫做山外人,或者叫做底哈人、吵娃,他們大都急性子,説話跟小鋼炮似的,直接了當;八娃他們這些麥客,因為地處關中北五縣,能吃苦耐勞,説話常用一個調子,耿直生硬,被吵娃叫做“北山狼”,他們低調、踏實、能幹,卻沒有吵娃們愛張揚、總愛贊毛毛。

八娃滿心好奇也忘了累,他們沒走幾步就被主人“叫場”了,大哥跟主人高聲野氣地討價還價,幾乎象吵架似的,説是收黃天,搶時間,血一滴,汗一滴……激烈的辯駁中透露着老麥客的攆場經驗。號稱天下商道司馬遷的《貨殖列傳》中是否有砍價大法,八娃不得而知,只知生活原來不是數學求解,答案往往是唯一的。

初來試鐮,他們沒來得及吃飯就進地了,八娃夾在七八人的“聯合軍”中間,憑着平時見到父母割麥的印象,使用攥把子割法,東一鐮西一鐮,像個扭骨蟲,彎彎曲曲地把不住畔子,有兄長們攜抬倒是沒感覺出多大強度來,但心裏總是怯生生的擔心有經驗的主人家一眼看出他就不是個地道貨,而兄長們都是多年當麥客的老手,拿得出規範的割把式功夫來。

第二天,跟姐夫單打獨鬥收割的那三畝麥子,給八娃留下了永遠的回味。姐夫是老山前線退役軍人,孔武有力,精明幹練。八娃穿着姐夫給的綠軍褲,白“八一”背心,也象個兵娃子。

一箇中年關中大漢伯樂相馬似的,從身後打量到身前,“你倆都當過兵?”他探問着來叫場了。

“是!”姐夫從地上站了起來,朗聲應道。

“啥部隊?”這人也可能是當過兵的,川字紋,眉宇間,一臉的剛毅。

“隴東野戰營鐮鐮刀突擊隊!”八娃急的結巴着開了句玩笑,姐夫曾叮嚀過,出門在外,不能太一根筋,人要隨活一些。

“呵呵?有勁頭!”,那人急於找麥客割麥,才不管八娃是什麼鐮刀隊鐵杴組的呢,何況,青春自帶光芒!

上午八點多的光景,他倆被帶到麥田裏,抬頭望去,百米開外的麥田盡頭,陣陣熱浪蒸騰,那些川道的矮樹、水草杯弓蛇影,隱約朦朧。西歧北面,黛青的山峯遙遙逼天,影影綽綽,像神話裏的故事,縹渺虛幻:西周時姜子牙七月凍歧山、三國時諸葛亮兵敗五丈原,就在山頭外。這些大山扼守要衝,氣勢恢宏,而八娃他們這些蓬頭垢面的刀客,恰似來自這大山谷的嗷嗷戰狼,己衝進了每一塊屬於自己的領地,與麥浪廝殺、搏擊的戰鬥正在拉開了帷幕;四下裏跟吵娃一樣急性子的知了,早己熱得狂鳴不停、放開嗓子迎接麥客的到來:知——了,知——了……

八娃跟姐夫安上鐮刃挽起褲腳甩掉長衫,光着膀子,順勢轉了一下鐮把,又向手心唾了一口唾沫,上場了!他們一人一半,同時開鐮。年少氣盛的他彎着腰笨拙地揮舞着父親用過的桑木鐮,賣力地割向沉甸甸黃生生的麥子,雖則手生,但勁頭很足!驚動了的綠螞蚱在麥杆上蹦蹦跳跳,成羣地鑽向麥田深處!有時也遇上正在孵蛋的呱啦雞,跟地一樣的顏色,它一下子被嚇呆,假裝死了,趁麥客眨眼的功夫卻連哭帶嚎地奔逃而去,留下一窩窩熱乎乎的鳥蛋兒。如果幸運還會抓到全身白點點、毛絨絨的野雞仔,大張着鵝黃的小嘴驚恐地哀鳴,可是它的大人們早已自顧自的逃之夭夭了。村裏人常笑話養了娃娃不好好抬舉的懶媳婦:呱啦雞下蛋蛋,只下不管,原來如此!

也許用力過急吧,不大一會兒,八娃汗水像洗臉似的漫延直下,越過嘴巴,順着下巴嘀嘀嗒嗒,胸前稀稀瀝連毛巾都擦不及了,白背心濕漉漉地早已貼在後心。姐夫像一台添足了汽油的機器,開足了馬力只顧跟麥浪搏擊,他割的是轉鐮麥,從右側搭鐮轉到左側,一摞麥子就在懷抱中完成了,然後順勢將麥摞放在上一次末了早已打好的兔耳朵麥腰上,半蹲下身子,用膝蓋一頂,順勢雙手用力將麥腰兩頭交叉一擰,上帝造物一般,一個個麥梱兒就聽話地在他手下產生了,他打的麥腰粗細勻稱,捆的麥捆堅實緊成,齊生生的,身後排列整齊,腳下乾淨利落,麥茬平整如理,連過路的人都停下來嘖嘖!八娃打的是瓜瓜牛麥腰,割一小撮麥子將頭在地上對齊,攔脖子象殺雞鴨般一擰,分成兩股,朝地上一甩,得趕緊割一把麥子壓住,要不一轉身,瓜瓜牛就“活”來了。急得他手忙腳亂,氣喘吁吁,使勁地追趕着姐夫,可是,越瞅前頭越是心急,手底下越亂,雖然被姐夫甩了一大截,他也不甘落下,俯身狂割不停。這麼些年學校裏喝下的白開水一刻不停地從每個毛孔裏向外奔湧。那些肥壯的關中牛虻像吵娃派來的監工,總在頭頂盤旋偵查,時不時偷襲下來把人當牛來“親”幾下,越是停下越是遭圍攻,好象特喜歡汗水淋漓的八娃……

正午時分,終於割倒了大半塊麥地,八娃累極了,汗水似乎流盡,腰背卻越來越疼了起來,每蹲下去幾乎直不起身來,他不住地呻吟着,右手掌上磨出的大水泡早已破裂,鮮紅的血水浸染着鐮把,一滴滴流在的麥稈上,每次拿鐮前一陣陣刺痛,割的麥杆兒啪啪直響,連泥帶根地拔了下來。他擰成的瓜瓜牛麥腰七長八短,麥捆得東倒西歪,大小參差,身後一片狼藉。來到關中平原彷彿進入了太上老君的練丹爐,連蒸連烤真難受,掏空了體能的他感覺象是烈日下的氣泡,隨時就將要破滅,一回頭,腳跟踩空了似的,沒了知覺,但還是在使勁兒搖搖晃晃地掙扎着,彷彿一隻垂死的綠螃蟹,不停地揮舞着獨臂大鉗,拼命地向前、向前划行……姐夫回過頭來,也是汗珠成串地滴嗒,他留意到八娃在地上晃悠,叫他快去地邊歇歇再割。八娃心想:大學聯考時考場裏曾有暈堂的傢伙,往往被人家給拖了出去,我怎麼能暈在麥場呢?死人還揚兩把把土土呢!縱使這千萬簇擁的麥芒是秦人密集的千萬鋒鏑,我也要殺出重圍,一拼到底!決不能給隴人丟臉!堅持啊堅持,勝利就在前頭:一大碗歧山臊子面,一盆涼開水,還有紅沙瓤的大西瓜。

在阿Q精神大法鼓動下倔強的他又垂死掙扎着站起來,壯士一般,甩掉手上殷紅的血水,繼續俯身撲向層層麥浪。

主人買來的瓶裝水一仰脖灌進去似乎不經過腸道,直接從體表短路而出,八娃穿的新軍綠色大襠褲濕了又幹幹了又濕,汗漬一道一道堆積,彷彿大學聯考卷上一道一道未答完的數學題,在傷心、悔恨和極度勞累中,一陣陣心酸襲來,八娃哭了!他滿臉的淚水、汗水交織,一滴一滴地灑落在茫茫的麥田裏:父母啊,我對不起你們啊!他實在撐不下去了,他真後悔放任自己,後悔了唸書不夠努力,後悔了不該來當麥客!可是生性要強、自尊的他這時後悔有用麼?真的,他又能埋怨誰呢?

自律的根兒雖苦,但結出的果兒卻甜!青春啊,明瞭時往往已過!

知了喊乏了的午後,半路上老牛那有話要説的眼神,似乎正在應驗:在眼巴巴就快要割出地頭五六米遠的地方,八娃眼前一陣黑眩,鬆掉了桑木鐮,仰天暈倒在了麥茬地裏。

赤日炎炎,熱風屏息!滾燙的大地母親用考驗留給每個人站起來的機會!

……

姐夫聽得身後沒了響動,大驚,返了回來,他搖着八娃叫着,八娃雙目緊閉,嘴泛白沫直打呼嚕,半會兒才嘀咕了兩字“頭暈”,歪過腦袋又迷糊了過去,近田的麥客夫婦聽到叫聲停下鐮刀擔心地看着,那圓黑的女麥客分明是在責怪道:一看這娃就是個學生,唉,來受這罪!老練的姐夫明白八娃是中暑了急忙去找藥。他後來説,八娃根本沒上過這大閘,蚧狗蛙支牀腳————硬撐住都算不錯了!父親發火叫八娃去割麥,其實心裏是讓失落的兒子出去散散心!並一再叮嚀姐夫和大哥他們要把這個生牛皮領好!

姐夫一邊竊笑着一邊割完八娃剩下的地塊,心裏想:這下把小夥的稜一夥給平了。

四面田疇裏,無數麥客們躬着身子,分佈在其間,像一個個彎彎地大蝦,舞動着彎彎的螯鉗,嚓、嚓……地在金色的浪濤裏搏擊,莊稼人對土地、對麥子的深厚情感和勞動者固有的本色驅使着他們自覺地爭先恐後、忘記勞累,不歇不停。川道的正午,濕氣大,既使看不見日頭,也蒸饃籠般沉悶、濕熱。農諺道:麥生火,過鐮快,陰濕天氣木呆呆,這才是割麥的好火色。半晌時分,八娃揭開了臉上的草帽,嘴裏感覺吸着一支叫做霍香正氣水的軟瓶瓶,一臉蠟黃,醒了過來,姐夫蹲在旁邊拿着個底朝天的空水瓶子晃搖着。八娃感覺好像死過一回渾身軟綿綿的無氣力,一下子不明白自已是在哪裏。這時,關中漢子開着鮮藍色的“三馬子”兜兜車、拉着穿拖鞋搭花傘的胖媳婦來地裏拉麥梱。

“我的爺!這麥梱咋還有底腰呢?”大漢提起八娃的“傑作”就喊叫了起來,雖然平生第一次聽到有被稱做爺的榮耀,但使八娃掃興的更是麥梱帶底腰是麥客大忌,是功力尚淺使鐮不到位造成的,人家也許還以為他是故意使壞呢!

那男人一遍遍數落着,女的滿臉的不高興,他們不罵才怪呢,多虧姐夫和那麥客夫婦在一旁圓場,説八娃是第一次“深入生活”,最後那人瞪了一下蔫蔫地半躺在地埂邊的八娃,才憤憤地説:“咱不然了不然了,好我的歲爺呢放別人非扣你工錢不可,不過娃也真的不容易!”

八娃聽得差點掉下淚來:是啊,苦思冥想的考場答卷不容易,可血一滴汗一滴的麥客考卷容易嗎?容易的事啊,你在哪裏呀?

當接過一畝17元的血汗錢時,八娃對大漢充滿感激,對金錢有了另一種特別感識!

喝了幾支藿香正氣水後,八娃好了許多。這藥堪稱麥客的“還魂草”,一支幾分分錢,倒很管用,喝下去濕毒暑氣立消。經過一夜休整,第三天,他們來到千年地宮寶藏———法門寺古鎮。恰逢天雨,大街小巷、馬路兩旁的樓檐下就地蜷曲着成羣的麥客,懷抱木鐮,像待命的士兵,三五成堆,喧聲陣陣,到處散發着濃濃的汗味!好多人住不起一晚上三元錢的木板牀,捨不得吃三塊錢一碗的關中油潑辣子面,他們蜂擁着夜晚打地鋪抱團取暖,啃着自帶的幹饅頭,心裏卻惦記着家裏唸書的娃娃和急待用錢的地方。八娃他們擠在地宮正門的街對面一家雜貨店檐下,隔路望去,宮門外哼哈二韋陀玄武石雕像猙獰梟雄,一像執斧,一像舉鞭,森嚴地威攝着進出地宮的貴賓。而宮院內那尊身高百尺開外的鎮殿大佛,口若含珠,鳳眼微閉,儀態雍典,她手託寶瓶,俯視着腳下蒼生。此時天雨瀟瀟,是否是佛恩慈悲,賜給這些篳路藍縷、背井離鄉的麥客們以時間,好讓這些露宿街頭的芸芸眾生放下什麼呢。

雨水順着大佛的額頭流到臉頰,八娃看上去,佛在流淚!

麥客們把汗水浸濕的工錢捋展,捲成小卷藏在貼身衣服裏,藏在鞋底,襪子裏,夜裏睡覺時大都光着腳,枕着一雙大汗鞋入眠,儘管如此小心,有一個莊浪的老年麥客,夜晚被盜,多半月來辛辛苦苦掙下的四百多塊錢丟了個精光,老人家駝背上斜挎着一頂又爛又黑的破草帽,枯瘦的手臂抱着花白的頭顱蹴在地上,咧着寬厚的大嘴發出像牛一般低沉地的老腔哭着,涕淚漣漣,嘴裏還不住地訴説着聽不懂的碎語。同夥的穿藍色衣服的麥客個個體格魁梧,棗紅色的長臉頰,勞累於形,衣肩被太陽曬成了灰白色還打着補丁。他們輪番安慰着老人。麥客們説,這賊就是他們中的某一個,可是偽裝的誰也看不出來。人性啊,總是畏強凌弱,既在佛腳下也無所顧忌麼!

夜幕降臨了,沿街的燈火次第點亮,有幾個跟八娃年紀相仿的楞頭青,留着小虎隊髮型,喇叭褲,斜叼着紙煙在小雨中走來走去,八娃不由得摸了摸後腰帶下濕濕的工錢。後來他們停在一家華麗的玻璃髮廊門前,望着裏面透出來的淡紫色的燈光打趣。

“你進去”,一個説。“你進去,你正欠修”,另一個説。他們互相推搡着,騷情了一陣子嘻笑着離開了,門縫裏探出像吃了死老鼠一般嘴蜃塗得豔紅的靚妹妹來,眉眼含笑!夜,總是充滿黑色的誘惑,特別是在這樣的旅遊街市。這些與睏乏之極的麥客無關,只是格外地有些不可名狀的青春躁動感在淺夜裏暗長。

辛勞的麥客們低聲互道着方言,很快就沉睡了,香甜的呼嚕聲此起彼伏,靜黑的夏夜中,彷彿一個碩大的池塘裏四起的蛙聲,對於他們來説,高級的豪牀也不過一夜酣夢,那些黝黑黝黑的臉膛,那些堅硬的糙手大腳,此刻,只有在他鄉的夢境中才有時間做短暫的歇息。

八娃心裏還惦念着那個老年麥客,不知不覺中也迷迷糊糊進入了麥穗搖曳的夢鄉。

幾天後,他們放慢了節奏,八娃聽從了大哥和姐夫的指導:開始割麥,不能太心急,要拿穩,心放整哉不要怯場,多看人家割麥的方法,這不正是書本上講的“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穩紮穩打的持久戰術麼。“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世間事理竟處處相通。

輾轉了幾個村鎮,接連又攆了幾個場後,八娃漸漸掌握了割麥的一些方法,感覺省勁了許多,也順手了。幾天下來,大場將敗,田地裏漸露出收割後的跡象來,初來時那廣袤千里的層層麥岸,數天來被無數麥客們蠶食鯨吞收割的一塊不剩,人心齊,泰山移,這話真不假!川道人家開始在自家的曬場上打碾着收回來的麥子,拖拉機後面拉着大青石磙子加足油門在麥草場上一圈圈地奔騰,雄闊東進的渭河,晝夜不捨,滾滾向前。大批的麥客告別關中,跟隨着麥熟的氣息,開始向西府、隴東一帶進發。八娃他們像攻城略地的勝者,且戰且退,在寬闊平整的關中大道間驅車飛馳,在市聲喧鬧的街道里跟老陝侃大山,跟同行的老鄉問行情,跟賣鐮賣油石的地攤客搭訕;小茶攤前,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仙風道骨,熬着紅豔豔的罐罐茶,供出力流汗的麥客解乏;黃瓤黑籽的大西瓜上,小蜜蜂上下翻飛,滿胸體毛的瓜農操着晃亮的大彎刀,手法嫻熟地殺剁着溜圓的西瓜;人們從容的交流着麥場行情,打問着收成,稱道着大好天氣。在八娃看來,每個人似乎生來就適合幹某種職事,還是職事選擇出了最適合的人們,一切都那麼流暢,自然!三百六十行,莊稼漢為王,這些看似普通如草的麥客們卻擔當着天下衣食父母的主角,他們如螻如蟻,似候鳥南北,像角馬遷徏,但在屬於自己生命的季節裏,也綻放的灑脱淋漓!天底下的麥客似乎本身就有一種親近感,儘管天南地北地域不同,似乎因簡單而更易快樂。因純樸而更易隨和!每到之處談笑風生,譁聲如潮!

當然,八娃沒有撞上故事裏純情重愛的關中姑娘!

他倒是撞上了一窩馬蜂,是在地埂邊無意中撒尿時澆到的,看到黃腹黑甲的羣蜂端着刺刀嗡嗡地傾巢衝來,八娃連尿也嚇沒了,他抱頭狂竄,躲進麥田的深處才倖免一頓圍攻!這火一般的天氣裏,惹上一窩馬蜂絕不是個好事,比招引了人家的女子還麻纏吧!

麥客吃飯間,發現關中人果然蹲在凳子上,端着大搪瓷碗,自豪地向八娃他們炫耀着他家的小洋樓和小汽車,説他的兒子讀某某名牌大學,他在水泥廠務工,老婆務菜園,還養了幾隻擠奶山養,麥客割一畝麥子的工錢不夠他一天喝漢斯啤酒錢。同時也坦誠地告訴八娃他們:“兄弟,這都不是僅靠一把鐮能掙下的。”

八娃他們半張着嘴巴,聽人家賣派。確實,吃苦賣力與勤勞紮實麥客們都有,然而默守陳規與開拓創新的思想對比,雖然陝甘臨界卻大有差別,歸根結底,還是人的腦筋不一樣啊!關中地勢平坦,自古富庶,是多少人向望的錦繡帝鄉;而山大溝深、靠天吃飯、且以廉價勞動力為主的家鄉父老,祖祖輩輩固守傳統、經濟單一、觀念落後又倔強、固執如北方山石,缺少山外人家的活躍開放,倘若從今後起補不上文化這一課,貧困落後還將使差距拉大。八娃很是感慨!

約莫過了十天之後,麥場徹底倒了,家裏的麥子也到了搭鐮的當兒,八娃他們不敢怠慢,匆匆過淳華、度法門、出歧山踏上了返鄉的路程。成羣結隊的麥客大軍沿着公路正在浩浩蕩蕩撤出關中,有的麥客腳上、手上裹着紗布,可能被鐮刃割傷了;有的胳膊上繫着繃帶,額頭青筋暴突;有的褲腳爛了一圈,鞋子露出了腳跟;有的鬚髮蓬亂,臂膀油黑,汗味燻人;年紀大一些的老麥客手裏還拄着樹枝邁着疲憊的腳步,有氣無力地走了過去,他們活像一支支撤下火線的隊伍!晶瑩的汗水,古銅色的面孔,累彎了的腰背,唯有眼白和牙齒格外醒目,一鐮一帽下風塵赴赴、又去追趕下一處地火流金的太陽!

路過麟遊時他們在這座隋唐聞名的避暑勝地小歇了一陣,八娃特意去觀賞了歐陽詢的書法名跡九成宮醴泉銘碑,那些險絕勁挺的剛正書法,落落大方,在八娃看來比當麥客有意思的多了,可惜麥客們大都熟視無睹,他們背靠着這塊天下名碑納涼,在他們眼中這不過就是一塊石頭麼,八娃替古人心寒!但是麥客們來去匆匆,為生存奔忙,是非錯對卻難定論吧!也許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選擇適合吧!這座小城靜謐而清涼,遮天蔽日的古槐成行,撐起一把把墨綠的大傘籠罩在沿街上空。樹下,席地而坐的麥客們靠在樹身上小憩,有人悄悄地掏出腰間汗浸浸的工錢,小心地淸點着;有人剛蹲下就睡的呼嚕聲山響;有人在花花綠綠的商店門前進出,大概是想給家人買些小東西吧;還有人在水果攤前尋摸着,詢問了幾句就默然地離開了。愈是近家,愈是捨不得花錢了吧!八娃十天裏共掙了一百七十五塊,第一次為家裏拿回自己的攆場錢,他心裏熱乎乎的,而這以前,父母為他一沓一沓地摳掐了多少年的學費?

“多少臉孔,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尋什麼……

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卻在命運中交錯……

萬涓成水,終究匯流成河,象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過了又一年,啊一生只為這一天,

讓血脈再相連,擦乾心中的血和淚痕,留住我們的根”

轉角處的百貨大樓裏飄出蒼茫的歌聲,歡送着歸來的麥客平安地走過最後一站!

人們推着車子一步步向上攀爬,翻過了幾座青石山,直到上了桑樹塬過了崔木寨,才跨上座騎奔向邵寨塬,陣陣涼風襲來,麥香撲鼻,高天遠線,陣雲千里,老家的麥子已泛起了米黃的亮色,山窪田地裏,已有鄉親的身影。

被三番五次用碌碡輾壓的光亮平整的土曬場上,已零星地蹲放着剛上場的新麥梱兒,幾個鼻溜子孩童在麥梱當兒玩家家,奶聲清脆的童謠響起:

咱倆個好,

上山炸油羔

你沒媳婦我給你找,

一找一個阿慶嫂,

阿慶嫂,會唱戲,

一唱一個紅燈記!

麥黃的家鄉下午,斜陽西照,布穀婉轉,一片詳和,樹木掩映的村道上,行走着匆忙的腳步。迎接麥客回來的又將是一場響徹山塬的收割大合唱!

日落山凹時,八娃剎閘到家,出門前腳上的一雙四稜朝天的新條子絨布鞋被麥茬磨的光禿禿的,它大舅它二舅正破尖欲出;烈日把背心的烙影分明地印在身上,一前一後形成兩個大大的“U”字,這時爹和娘正在門前山窪地裏佝僂着身影割麥呢,柴門上掛着一把半開的老鎖。遠遠地,他們已看見了站在院邊的八娃,爹蹣跚地挪動着病腿,挑起麥擔,娘也背了一大梱麥子往回走來,八娃扔下自行車,急忙跑下山路去接爹的擔子。

鍋台上飄出嗆醋的醇香瀰漫了小院,老風箱呼啦呼啦着,一股股青煙從窯頂天窗竄出,升向莊子上空,不久,娘端來親手擀的酸湯麪,心疼地放在八娃的面前,八娃兩大口就連面帶湯一咕嚕而盡,爹瞅着僅幾天就長出了滿臉胡茬、曬的通紅的兒子,他默然地低着頭,蹲在門檻上抽起了嗆人的旱煙。

從此太陽爬上了八娃的臉膛!

夜裏八娃一時無睡意,吮吸着手掌上磨出的串串血泡,胡亂地回想着攆場的經歷,他發現貧困地總是在遷出,因狹隘,計較而拒絕;富庶地總是在遷入,因海納百川、包容萬象而發展;他感到愛情是基於情感的共鳴和相互的傾慕,才有可能成為好的姻緣,被動等待中沒有多少幸運可言;他領悟出大哥語重心長的“生命無常”應該是青春東山再起、砥礪前進的啟發,而不是消沉逃避的藉口!一時失敗,並不代表一生失敗。

蒼老的父親腿病年年加重,犁地時跟不上牲口,時常踉踉蹌蹌摔倒,舉步維艱的家境何日振興?自已再返校園已不現實了。別了,母校時光!雖然我欠你一個夢想,但生活更多前方!可是拼氣力的麥客出路,能堅持多久?又能帶來什麼呢?恍惚而又清晰地思想交錯浮現,八娃思緒翻騰。他悄悄地披上衣衫走出了小院:牛圈裏陣陣地散發着牛屎的青草味,伴隨着老牛咕咚咕咚的反臼聲,夾雜着新麥草料的清香,在矮牆外芬芳;皎潔的月華靜靜地灑在遠近的山崗上,蛐蛐聲時遠時近,淺黃色的螢火蟲打着明滅的燈籠,在陰暗處遊遊蕩蕩,象拿不定主意的孩童;莊子頂上的土場邊,爹和娘己收割回二三個齊生生的麥摞子,彷彿一尊尊麥塔靜立在月夜中,黑影處還站立着方隊一般的麥梱兒。他在關中攆場的當兒,父母早已算黃算割着,從沒鬆懈下來呀!生活,總是在挫折之後把初涉者推向重新調整和抉擇的十字路口。

最後,他回到窯洞,找來紙和筆靜靜地寫道:出路,隱藏在閲歷中,只要你有心;考場,遍佈生活,每場都頂用!打不敗才能重生。

幾年後,每到夏收季節,山外師傅準時開着龐大的聯合收割機車隊,撕開南天的雨幕,頂着天邊轟鳴的雷聲,轟轟北上了,他們駛進八娃的村莊。脱去了金秸的麥粒散發着一倉倉清新的麥香,歡快地傾瀉在農人的曬場,三五天內風捲殘雲一般就割倒了滿坳的小麥,然後“日日日”地冒着黑煙,凱歌高還。

麥客已不再下川攆場了,割麥機的興起、跨區收割大大地解放了勞力!台台“穀神”在麥海里揮鏟馳騁,像綠色的軍艦破浪前進,八娃他們忍不住也操着吵娃的口吻歡呼了起來:好我的歲爺呢,這夥計吃麥草,吐衣子,速度美的太太麼!

今天,家鄉的變化已今非昔比,扶貧新社區遍佈鄉村,交通發展迅猛,車輛驟增,莊上年年狀元層出不窮,村子裏“脱產”的人越來越多了,農村產業結構大調整後,農民的收入門路拓寬了,農業信息日益發達,機械化更加普及,過去夏收時需要月數天氣的人割、牛碾、日曬,現在竟在彈指間!幾輩人曾經用過的老桑木鐮早已高高地掛起!麥客——這支在熱火朝天中揮汗如雨的攆場大軍,這個驍勇善戰的北山狼羣已隨着時代的變遷而逐漸地退出了鄉村生活!

遠去的麥客,金黃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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