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忘卻了的離傷作文
最後一次見到他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時候了，本來我已忘卻，不料今天突然見到我四個最要好發小中的兩位，自然而然地就又想到了他。
我最要好的四個發小：建林，沉着、穩重。德鬆，率直、幽默。德佳，幹練、隨和。建國，心細、活潑、熱情。他們都是我兒時玩耍或是上學幾乎天天要在一起的好夥伴，要麼是其中的兩三個一起，要麼是我們五人或同村更多兒伴們結在一起玩遊戲，打豬草，拾柴捉魚，或是結伴上學……
轉眼已過四十多年，建林現已兒孫滿堂。德鬆家境也很不錯，德佳在外打拚，也還算是家庭幸福美滿。建國和我小時最是要好，曾經一度幾乎天天纏粘在一起，我倆的故事一幕幕又展現到了眼前…
建國比我小半歲多，方臉稍長，膚白瘦削，言少敏捷。五六歲那年一個盛夏的正午，村裏大人們不是在家納涼就是在午休，記不清是他約的我，還是我約了他，我倆鑽進村南荊棘叢生的煙園，那裏長滿着深深的高梁棵、茂密的棉花樹、還有許多參差不齊的椿樹和苦楝，殘垣斷牆邊長滿刺柏和刺椒，落下的樹刺隨地可見，一不小心就會扎滿腳底。不僅如此，那裏還是夜晚狐狼經常出沒的地方，園裏到處能見到新的和舊的土墳冢，這是兒童時期最怕遇見的兩樣事情了。為了能夠捕到兒時暑天眾多喜愛之一的大葉蟬，我倆不顧炎炎烈日的曝曬，冒着被刺釘扎傷的危險，屏息住心裏莫大的恐懼，順着正在鳴叫的葉蟬方向貓去，摸到一棵樹腰分叉大如碗口粗的椿樹下，我悄悄爬到樹叉處，正準備繼續向上爬時，建國一手拉住我，用手勢示意我留在樹叉處接應，因為他爬樹比我輕，抓蟬的成功率肯定比我抓要高，所以我就蹬在樹叉處，目送着他兩腿夾着樹杆一鬆一蹬，雙手交叉地向上攀爬，手、腿、軀幹配合默契，三下兩下就要爬到葉蟬棲落的小枝下時，建國悄悄從蟬背後一伸手準備去抓，這時發現還差那麼一點點才夠得着，於是又伸腿踏在樹幹一高處的枯杈上。這時，蟬還未覺察到有人來抓，因為此時的葉蟬仍在歡快地唱着蟲歌呢。眼看一隻叫聲嘹亮的大葉蟬就要成為嚢中之物，我心中頓生一陣暗喜，可是，這絲暗喜還未來得及露於言表之際，首先就在耳旁響起了枯枝碎裂折斷的“咔嚓”聲，隨即而來的是一坨重重的墜體砸到我的頭頂上，與此同時，葉蟬的鳴叫也突地戛然而止， 緊接着就是“撲哧”一聲飛衝出去，瞬間消失在茫茫的天空之中。不僅如此，我幾乎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墜體砸昏，應聲摔落到樹底之下。過了片刻，當我清醒時，發現建國還躺卧在身旁，這才知道，原來是建國踏踩的杈枯枝禁不起他的全身重量折斷後連人帶枝墜落下來，將我也砸倒在地上了。因為我離地較近，所以我只是受了一點輕傷，醒來後我連忙爬起來走近一看，不好！建國仰躺在地上，臉上顯露出十分痛苦難堪的樣子，我問他怎麼了，他不能吱聲，緊閉着雙眼，用一隻手指了指他的屁股下面，我順勢朝他指的地方看去，一下，我被眼前的景況嚇呆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小，署天裏，小孩子，特別是小男孩整天是全身不穿任何衣服的，一是窮，沒那多衣報穿，二是熱天穿衣不方便。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建國的屁股下冒出大約有一指長的一截紅通通的肛腸出來，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敢亂動，只好飛快地跑回他家把大人們喊了過來……此後，我就悄悄跑回家裏躲了起來，生怕出了大問題，不是挨父母罵，就會是要挨一頓好打的。後來才知道建國從小就得了一種叫習慣性脱肛的疾病，只要腹腔受到較大壓力就會脱肛。這次的事故，他家長不僅沒有責怪我，反而是感謝我能及時稟報家長而沒有耽誤治療的好時機。但不論如何説，我心裏總歸還是內疚得很！如果是我約的他，那便更是我的不好了！…
到了上國小的那些年，因為我家的午飯總是很早，特別是暑天的時候，午飯一吃完，我就來到建國家裏等他一起上學。我們去學校要經過他家那個方向，所以也順便等着他。建國的家位於村西頭，也是由四家組成的一個小院落裏，其中德鬆、德佳兩家也在這個院子裏，每次等飯的時候，我總會擠進他家西南側的桃園裏，然後爬上一棵大桃樹，座在樹杈上，邊等邊納涼。有時，建國還悄悄爬上樹來，教我採摘桃樹上被特意用樹葉裹藏着的大紅桃，並叮囑我悄悄吃了，不讓任何人看到。那樣的年代，能吃上大紅大紅的桃子可算是莫大幸福。因為，那個年代，一個桃，一枚雞蛋，自己是不能毫無顧忌地獨享的，所有這些都是要拿了去賣掉換油換鹽作家補用的。所以，在我心裏，建國對我的情誼比甜蜜桃還要珍貴！在沒有桃或是陰冷的時候，建國就把我叫到偏房的涼牀上坐等，同時悄悄拿出他家大人當時珍藏的一本老康熙字典來給我翻閲，雖然那時認字不多，但就是因為經常翻看那本老字典，漸漸地培養起了我對漢語言文字及其涵意的濃厚興趣，以致於現在仍有愛把感動用紙筆表露出來的衝動！
寒暑假或週末不上學的日子裏，我倆經常結伴一起，在村全村後，只要是有水有魚的地方就有我們的身影。全村老幼無不知曉我倆是最會抓魚的能手，人們戲你：真人版的魚鷹，非我倆莫屬！一次，在雷暴雨停止過後，我和建國在河水堰壩下口涸澤而漁，不料一條20多斤的大青鯇魚被我們撈住。當時，我們自是欣喜若狂，因為那時還從來沒見過長過我們身高的大魚。在分獲我們勞動的果實時，建國把這條魚的最好部位硬是分給了我，他説我倆不分彼此，誰分都一樣！從這些點滴小事就可以看出建國是個為人忠厚老實，豁達大方的性情中人。
在讀國中三年級那年的一個傍晚，我倆趁着放學做班教室的衞生值日，教室是位於靠北的最東頭，旁邊緊挨着校主任的住房。我倆共同搬起座椅排放在課桌上以後，建國負責掃地，我負責灑水降塵。正當我從教室北邊水塘取水回來時，天突然颳起了一陣強勁的夏末季風，風從東北方向吹進來，滿屋灰塵頓時狼煙四起，建國沒等我把水取回來，為了趕時間他就先掃起了地上的灰塵，所以，灰塵順風飄向教室的外面，迴風又將這股濃塵帶進了隔壁校主任家中。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校主任一家人正圍在桌子邊吃晚飯，我遠遠地就聽見校主任在開始大發雷霆，不住地罵了一些很難聽的話，並大聲怒吼道“是誰搞的，查清楚了一定要開除你學藉！”這個時候，我端着一盆水走了過來，校主任一見到我就劈頭蓋腦地對我一頓大罵。我還一頭霧水呢！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隨即又刮來一陣大風，濃塵再次隨風鑽進到主任家中，看到這一切，我才明瞭，剛才肯定是建國掃地攪動了地上的灰層，灰塵又被季風吹起…
我被主任罵得幾乎無地自容，於是就苦着臉跑進教室想找建國撒撒這股怒氣，説好了等我灑了水再掃地的。一看沒人呀，跑那去了呢?正當我轉身離去時，建國從門後一把拉住我，央聲道：求你救救我！聽到建國微弱的衰求聲，我滿腹的怨氣頓時不翼而飛。也是，他如果因此被開除，那他今後怎麼辦，不管怎麼説，我還有個哥哥在高中學校任教，與校主任還有一些交情，萬一不行，我還可以轉學去別的學校讀書的。還有，小的時候，建國對我可是友情至深，抓蟬摔傷之事也一直在我心中銘記，就算這次為他還個人情，我認了好了。於是我趕緊關上教室的兩扇門，不讓灰塵繼續漫天飛揚，主動走進校主任家去了道歉，並説願意接受主任的一切處罰。校主任見我態度誠懇，認錯及時，他發過火後，心情也平復了許多，所以這事也就這樣過去，誰也沒受到什麼處分的了。頂過此事，建國當時固然已是對我十分的感激，我心中也是萬分的寬慰。只不過，自國中畢業分別以後，我上了高中，再後來直到參加工作就很少和兒時的四友特別是建國相聚了，還是二十多年前春節期間，在德鬆、德佳院子裏見到了他，那時建國雖已結妻生子，但整個人卻是面黃肌瘦的，看到他投向我身上的目光，雖有一絲羨慕和竊喜，但讓我感到很不自然的仍然是他的目光呆滯無神。原來白皙的臉龐也變得灰黯無光，本就是瘦削的身影變得更是瘦骨嶙峋，彷彿當年在學校掃地時颳起的那股季風就可以把他輕而易舉吹走似的。與當年那個活潑驕健的少年相比卻是有着天壤之別，我不禁脱口而出：建國這是怎麼了?建國這時不吱聲，只是微微低下了頭。正當我要遞煙過去的時候，旁邊的德鬆、德佳見狀攔住我的手，小聲説道：建國已是肺癌晚期了......聽到這，我一下就懵了，後面説的話半句也聽不進去了，前面的那半句話意味着什麼，我們都明白。
今年春節前我又回到了故鄉，閒遐時特意去了趟建國老宅的院子裏。那裏已是屋破人非，一派蕭條不堪的亂景象讓人感到十分的落寞。他家為了建國結婚，在老院前面建的新屋也成了半危房，建國病故後，他的整個家道敗落，兄弟犯事，母親去世，妻子帶着女兒改嫁他鄉。房子久年無人居住，房前庭內也長滿了野蒿和黃荊樹條，屋子外牆多處被屋上的流水洗蝕，整個房子顯得搖搖欲墜一樣。原來那個長滿綠樹棵林乾淨的樂園不見了，院子裏，兒時的喜戲和喧鬧聲再也聽不到了……
我拖着沉重的腳步離開了這個曾經帶給我無限快樂和深情的院子，不知不覺走到村中兒時夜晚最愛玩耍的中心堂院。這裏也如建國家的老宅院一樣，周邊的幾座老宅同樣是破舊不堪，許多門庭業以倒塌，院中也是野草叢生，村莊里人煙稀少，年老的人一一故去，青壯年幾乎都到城市裏去在打拚。回望這些年中國城市建設和發展的速度，哪一座城市不是因有廣大農村勞動者在作無私奉獻的結果?在建設好了繁華富麗的大城市的同時，廣大的農村建設是否也不要太過落後?因為那裏還生活着千千萬萬辛勤勞動的人民，那裏才是中華民族文明的根，是中華明族燦爛歷史的搖籃！
正如魯迅先生説過：“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説的好罷”。但我想説，即使不是現在，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説他們的時候的。説到這裏，有：“一曲離殤，終落盡，唯剩荒涼。望不穿，惜流年，闌珊般錦瑟年華，月黃昏，夢裏木槿花開時” 的話湧現在我腦海裏，讓人不得安生。致此，那就以自詠的小詩來慰藉一下失去兒時好友的離傷之心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