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一隻驚天動地的蟲子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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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一隻驚天動地的蟲子

我對蟲子是不陌生的。小時候在菜園和森林中,見過形形色色的蟲子。綠色的軟綿綿的喜歡吊在楊樹枝上的毛毛蟲,愛在菜園中飛來飛去的有着漂亮外殼的花大姐,以及在樹縫中養尊處優的肥美的白色蟲子,都曾帶給我許多的樂趣。我曾用樹枝挑着綠色的毛毛蟲去嚇唬比我年幼的小孩子;曾經在菜園中捉了花大姐將它放到透明的玻璃瓶中,看它金紅色夾雜着黑色線條的光亮的“外衣”;曾經摳過樹縫中的蟲子,將它投到火裏,品嚐它的滋味——想着啄木鳥喜歡吃的東西,一定甘美異常。至於在路上和田裏匍匐着的螞蟻,我對它們更是無所顧忌,想踩死一隻就踩死一隻,彷彿蟲子是大自然中最低賤的生靈,踐踏它們是天經地義的。

遲子建:一隻驚天動地的蟲子作文

成年之後,我不拿蟲子惡作劇了,這並不是因為它們有特別的憐惜之情。而是由於逐漸地把它們給淡忘了。這時候我注意的是飛鳥,是流雲,是高聳入雲百年老樹,是湖泊中的野雁,是森林裏的白雪地上奔逃的兔子。蟲子就像塵埃一樣,被這些事物給深深地掩埋了。

然而去年的春節,我卻被一隻蟲子給深深地震撼了。這一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它,它就像一盞燈,在我心情最灰暗的時刻,送來一縷明媚的光。如今我寫着以上的文字,想要描述它時,又彷彿看見了它那矯健身的影——雖然説它是那般的小;又彷彿聽見了它被摔下來時那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雖然説根本就沒有什麼聲音出現。

去年在故鄉,正月七年級,我從弟弟家過完除夕回到自己的家。推開家門,見陳設還是過去的陳設,杜鵑依然如往來一樣怒放着,而窗外的雪山及草灘也一如既往地沐浴着冬日清冷的陽光,這物是人非的場景讓我覺得分外的蒼涼。我孤獨地站在屋子的窗前,久久不肯離開。我想讓目光與那些流雲做伴,因為它們行蹤飄忽,時有時無,與我迷離的心態正吻合。

後來是一個電話讓我把目光又轉向室內。接過電話,我給供奉在廳堂的菩薩上了三炷香,然後席地而坐,聞着檀香的幽香,茫然地看着光亮的乳黃色的地板。地板乾乾淨淨的,看不到雜物和灰塵。突然,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開始我以為那是我穿的黑毛衣散落的絨球碎屑,可是,這小黑點漸漸地朝佛龕這側移動着,我意識到它可能是隻蟲子。

它果然就是一隻蟲子!我不知道它從哪裏來,它比螞蟻還要小,通體的黑色,形似烏龜,有很多細密的觸角,背上有個鍋蓋形狀的黑殼,漆黑漆黑的。它爬起來姿態萬千,一會橫着走,一會豎着走,好像這地板是它的舞台,它在上面跳着多姿多彩的舞。當它快行進到佛龕的時候,它停住了腳步,似乎是聞到了奇異的香氣,顯得格外的好奇。它這一停,彷彿是一個指揮着千軍萬馬的將軍在醖釀着什麼重大決策。果然,它再次再行時就不那麼恣意妄為了,它一往無前地朝着佛龕進軍,轉眼之間,已經是兵臨城下,巍然站在了佛龕與地板的交界上。

我以為它就此收兵了,誰料它只是在交界處略微停了停,就朝高高的佛龕爬去。在平面上爬行,它是那麼的得心應手,而朝着呈直角的佛龕爬,它的整個身子懸在空中,而且佛龕油着光亮的暗紅的油漆,不利於它攀登,它剛一上去,就栽了個跟斗。它最初的那一跌,讓我暗笑了一聲,想着它嚐到苦頭後一定會掉轉身子離開。然而它擺正身子後,又一次向着佛龕攀登。這回它比上次爬得高些,所以跌下時就比第一次要重,它在地板上四腳朝天地掙亂了一番,才使自己翻過身來。我以為它會接受教訓,掉頭而去了,誰料它重整旗鼓後選擇的又是攀登!

佛龕上的香燃燒了一半,在它的香氣下,一隻無名的黑殼蟲子一次一次地繼續它認定的旅程。它不屈不撓地爬,又循環往復地被摔下來;可是它不懼疼痛,依然為它的目標而奮鬥着。有一回,它已經爬了兩尺來高了,可最終還是摔下來。它在地板上打滾,好久也翻不過身來;它的觸角亂抖着,像被狂風吹拂的野草。我便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幫它翻過身來,並且把它推到離佛龕遠些的地方。它看上去很憤怒,因為它被推到新地方後,是一路疾行又朝佛龕處走來。

這次我的耳朵出現了幻覺,我分明聽見了萬馬奔騰的聲音,聽見了嘹亮的號角;我看見了一個偉大的戰士,一個身子小小卻揹負着偉大夢想的英雄。它又朝佛龕爬上去了,也許是體力耗盡的緣故,它爬得還沒有先前高了,很快又摔了下來。我不敢再看這隻蟲子;比之它的頑強,我覺得慚愧。當它踉踉蹌蹌地又朝佛龕爬去的時候,我離開了廳堂。我想上天對我不薄,讓我在一瞬間看到了最壯麗的詩史。

幾天之後,我在佛龕下的角落裏發現了一隻死去的蟲子。它是黑亮的,看上去很瘦小,我不知它是不是我看到的那隻蟲子。它的觸角殘破不堪,但它的背上的黑殼,卻依然那麼的明亮。在單調而貧乏的白色天光下,這閃爍的黑色就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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