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滄桑記憶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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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滄桑記憶

散文|滄桑記憶作文

據説,滄海變桑田要經過幾十萬年甚至幾百萬年,而只有短短几十年壽命的人類,要明顯感受到這種變化,恐怕是千難萬難的。然而就我個人的體驗來説,恐怕沒有哪一代人經歷過像我們這樣一代人如此明顯的滄桑鉅變吧?

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偏僻落後的小鄉村,那裏的人們基本上還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全村分為十二個生產隊,每天早上鐘聲噹噹一響,開始下地幹活。那鍾也不是正兒八經的鐘,好像就是一根生鏽的鐵軌掛在樹杈上。農活兒就是起圈、拉糞、犁地、鋤草、收割、揚場等等,都是最原始的勞作方式,這種方式從漢代一直沿用至今,沒有多少明顯的改變。可以肯定地説,我的祖父、曾祖父以及更遙遠的那一輩輩祖先,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村西二里多地,有我們家的老祖墳地,俗名叫作爬杈虎,那裏高高低低埋着我們有祖先,我小時候曾跟着爺爺去燒過紙,後來又跟着父親去燒紙,年年歲歲一晃就過去了,現在他們都沒了,我就帶着妻兒去燒紙。那墳裏除了除了我爺爺、奶奶,別的人我都不知道他們叫什麼,也沒聽説過他們的什麼故事。

我小時候最先認識的一個外村人是劉少奇。那是因為村口的一座高台上塑立着一個泥塑像,鼻子老長,彎腰駝背的樣子,供全村人批判的。後來天上下雨,不知誰給那泥塑頭上戴了頂破草帽,因此我們村就有了一個戴草帽的劉少奇,天天在那裏站着,盯着來來往往的人們。有一首童謠曾在小夥伴中特別流行,人人都會唱,看見泥塑,我們就扯天喊地唱起來:劉少奇他媽,好吃豆腐渣。不用筷子,使手抓。劉少奇他媽為什麼好吃豆腐渣呢?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這童謠一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我在農村生活的八年裏,感覺跟古代沒多少區別,刀耕火種,清貧如水,吃飽肚子就是最大的幸福,那種原始的勞作方式一直有沿續着,沒有什麼變化。偶爾聽説鄧李公社進了幾台拖拉機,葉縣縣城建起了化肥廠,但也只是聽説,據説我的一位表叔當兵回來後還當上了公社的拖拉機手,只是我一次也沒見過他開着拖拉機來我們村犁地,平常依然是牛拉犁、人鋤草,搖耬下種。拖拉機那更像是一個傳説。村子裏拾糞的老頭隨處可見,幽靈一般,都是扒明起早就開始了,等我們出來玩時,街道上乾乾淨淨的,跟打掃過一般。

八歲那年我來到了現在生活的城市平頂山,當時的這座城市相當的粗疏和零亂,東一片、西一片的房子,大多都是平房,偶爾有幾棟樓,都集中在礦工路兩邊,有市委樓、礦務局樓、老百貨大樓。礦工路東西走向橫穿全城,跟一條大扁擔似的,挑着那些高高低低的樓。記得當時流行一句話:一條馬路仨崗樓,公園裏還有幾隻猴。這似乎就是這座城市的全部特點。

畢竟是從農村來到了城市,那感覺還是有些不同。一個最突出的感覺就是汽車多了,也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呼隆呼隆,天天在馬路上跑,塵土飛揚。馬路上總是瀰漫着一股子濃烈的汽油味兒,還有散落的煤灰味兒,哪味道很刺激,猛一聞特別不適應,但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還會覺得汽油味兒怪好聞的。城市裏的人都穿得都像模像樣,連小孩子都是花花綠綠的。我在農村的時候,一到夏天幾乎沒穿過什麼衣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天天光屁股在外面瘋跑,人們視若不見。可是到城市裏就不同了,有一回我一不小心又光着屁股跑到院子裏來,惹得院子裏幾位花枝招展的中青年婦女雞飛狗跳的——誰家的孩子?這麼大了還光屁股跑!跟光着腳踩在玻璃碴子上了一樣。那時候我已經七八歲了,現在想想還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城市裏已經用上了電燈,每間房子裏都有一個長長的燈繩,風一吹晃來晃去的,咔啪一拉,滿屋子頓時亮堂堂的,角角落落都看得見,這可比農村的煤油燈亮堂多了。這也是我開始喜歡上城市的原因。因此我至今還記得一條關於電燈的謎語:一把穀子,撒一屋子。真是太形象了,穀子是農村,電燈是城市的,把這兩種東西巧妙地組合在一起,立刻就印在了我的記憶中,再也抹不去了。

城市的北面是平頂山,黑乎乎的,跟平地砌起了一堵城牆似的。城市裏有一條通往山上的路,曲曲彎彎的,中間還要路過一條鐵路,那條鐵路上每天都有拉煤的火車哐當哐當經過,黑不溜秋的一長串兒,走着走着,忽然哞地一聲長鳴,吐出一團團白霧,直衝着你撲過來,好像一場大水淹過來了似的,把人嚇個半死兒。其實平頂山上什麼也沒有,光禿禿的,除了石頭蛋子和茅草,就是一些矮矮的酸棗樹棵子,偶爾還能摘幾顆酸棗吃,外表紅鮮鮮的,味道酸酸的,只是薄薄的一層皮兒,核兒卻特別大,實在也沒什麼嚼頭兒。

城市裏的電線杆子還特別多,不遠就是一個,街頭巷尾,機關商店,到處都是高高的電線杆子,有好多上面還掛着大喇叭,灰白的顏色,中間還有個花芯樣的東西,特別難看,喇叭裏一天到晚哇哩哇拉地喊叫個不停,一公兒是打倒這個,一會兒是批臭那個,聲音有男有女,都是高亢激昂的,聲色俱厲的,間或還要扯起嗓子喊幾句口號,此起彼伏,吵得人實在心煩。想想鄉下村莊裏那種安諡平靜的生活,倒有些不真實了。

那時候這個城市最高大雄偉的建築應該算是四棚樓了。四棚樓坐落在礦工路西段與光明路北頭形成的一個丁字路口的北面,樓頂上還有個紅瓦頂子。當時非常有名,只要一提起四棚樓,就沒有人不知道的。四棚樓後面是個大雜院,高高低低住着些亂七八糟的人,錯錯落落排開去。院子前面還有個電影院,是叫勝利電影院還是光明電影院我記不清了。小時候我曾經在那裏看過《地下游擊隊》、《鐵道衞士》、《奇襲》、《決裂》、《火紅的年代》之類的影片。每當散場出來,我們這些小孩子們意猶未盡,常常會衝着夜空一陣大叫,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探照燈——探照燈——。馬尾巴的功能,我們自己幹!現在那電影院早就沒了,誰還去看電影呀?文革後期,大概是1975年左右吧,曾經有個叫富衞邦的人帶着一夥人佔領四棚樓造反,據説他們還有槍呢,動靜鬧得還挺大,堅守了很長時間,警察來了都不行,把正規軍都召來了。後來終於攻進去平定了這場叛亂,卻不知帶頭大哥富衞邦什麼時候悄悄溜走了,於是滿世界地尋找,全國通緝,結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於被抓住了。抓住以後怎麼辦了?我就不清楚了。

前些年我去文化宮的時候,講座廳、燈光球場、露天電影院……都已成為一片廢墟,現在有些廢墟還在。偶爾卻發現那座展覽館還在,只是風雨飄搖,寂寂無人,顯然是荒蕪很久了。這座展覽館是典型的文革時期的建築,大門兩邊是紅旗和書本的造型,大門正上方還刻着毛體的“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的字樣,兩邊的立柱上分別雕刻着太陽升起、葵花朵朵、紅旗飄飄等圖案。小時候展覽館裏經常有展覽,我記得有收租院的泥塑展,有李二銀的英雄事蹟展,還有全市各行業的先進模範事蹟展等等。毛主席死那年,這裏還曾臨時做過毛主席的紀念靈堂,全市各地的中小學生都要來這裏弔唁,嗚嗚咽咽,哭得眼皮腫腫的。最使我難忘的是有一年過六一兒童節,這裏舉行過一次全市青少年兒童美術展,我那時大概是上國小四年級或是五年級,因為剛剛看過電影《閃閃的紅星》,對裏邊的潘冬子特別祟拜,沒事兒就臨摹了一張潘冬子的劇照。就是潘冬子貓着腰抓胡漢三的那個鏡頭。結果稀裏糊塗地被學校選中參加了這次美術展覽,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我的作品被鑲在一個玻璃鏡框裏,高高地懸掛在西大廳第三廳入口處上方,人們出出進進,非常醒目。有一天我跟着院裏的幾個小夥伴來看展覽,走到第三廳門口時,抬頭一看,那張畫赫然在目。我不禁自豪地指給他們看,那是我畫的。他們頓時都傻眼了,呆呆地看看那幅畫,又呆呆地看看我的臉,嘴裏嘀咕説,真的假的?我怎麼不知道。當時真把我高興壞了。

隨着人的成長,城市也在成長。而城市在成長中發生的變化,往往也是同生活在城市裏的人們的變化密切相關的。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電腦還是天方夜譚中的物件,傳説中只有高科研單位才會有一台兩台,一般人家想都別想,給人的感覺是高不可攀。我剛到報社工作時,報紙的畫版、揀字、排版、印刷全都是靠手工操作。稿件齊備後,先在一張印滿空格的報樣上設計版面,然後才是交到印刷廠照版樣排版,印刷廠裏有一排排的鉛字架,上面根據偏傍部首排列着一盒盒沉重的鉛字,由一批年輕的揀字女工拿着一篇篇文章在這些架子中間尋找相對應的鉛字。這些個揀字女工往往都是些剛剛參加工作的大姑娘,心明眼亮,花季正盛,爭奇鬥豔的,兩隻纖纖小手每天在長長的排字架前上下游動盤旋飛舞,尖尖十指都變成了黑的,把一個個鉛字排成一行行文字後,然後再由排版工一個個裝進固定的模具裏進行排版。等版面全部湊齊後,鉛條一封,繩子一捆,一個報紙版面這就算完成了。然後再覆上一張白紙,刷一層油墨,報紙大樣就出來了。接着開始進入校對和修改環節。就這樣,一張報紙從畫版到排版再到印出來,要整整折騰一天,常常忙得人喘不過氣來。

記得我剛參加工作時,為了畫好一張版樣兒,廢寢忘食,經常忘記吃中午飯,肚子裏嘰哩咕嚕的,能急出一頭汗來。然而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不過短短十年間,這種人們沿用了近千年的活字排版印刷工藝就徹底被電腦排版所取代了,隨着電腦的迅速普及和北大方正報紙排版軟件的引入,報紙告別的鉛與火的時代,迎來了光與電時代。現在我們排版,只需在一台電腦上敲敲鍵盤,動動鼠標,嘩嘩啦啦,不過十幾分鍾二三十分鐘,一個版面就排完了。閒暇之餘,呆坐在電腦前,偶爾想想年輕時候鶯歌燕舞的揀字姑娘在眼前飄來飄去的倩影,真有前塵往事之感。“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説玄宗。”

當我們開始沉浸於回憶時,其實也就説明我們已經老了。無論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而且當這種懷舊的情緒日漸濃郁深厚、欲罷不能時,就會成為一種病。有時候到大街上走走,你就會發現人無端地多起來,美女如雲,靚仔成羣,行色匆匆,紛至沓來,如過江之鯽。而你已經很難再從中再找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了,你甚至已經找不到自己應該站的位置了。人生就是如此,長江後浪推前浪,芳林新葉摧陳葉,原是容不得你猶豫觀望的。稍不留神,你就會像一本書中的幾行枯躁的文字,根本來不及細看,嘩嘩啦啦就翻過去了,而且翻過去就永遠翻過去了,誰也不會再翻回來看看。

這世界每天都在發生着變化,可以説變化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常態,而一成不變、墨守陳規、抱殘守缺,終究會被淘汰。這大街上洶湧而來的滾滾人流,那些風華正茂青春洋溢的新鮮面孔,從來都不是固定不變的。也許要不了幾年,那個嘴裏嚼着糖葫蘆、身上穿着古怪精靈的時髦裝束依偎在男友身邊撒嬌的女孩兒,就會為人妻為人母,開始愁眉苦臉地抱怨起生活的艱辛來。也許要不了幾年,那個目空一切躊躇滿志的翩翩少年,就會在生活的重負之下低下高傲的頭顱,把説不出的苦痛連同酒水一起嚥進肚子裏去。而這些年輕人誰也許不會知道,那個蹲在街頭擺地攤的頭髮斑白、身材雍腫的胖婦人,往前推二三十年,卻原來就是這個城市萬人空巷一票難求的一代名伶。而那個蜷縮在街角無精打采地曬太陽的龍鍾老者,原來也曾經是轟動全城、披紅掛花、風光一時的勞動模範。

今年元旦我又上了一趟華山。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曾經爬過華山,那時我剛剛參加工作,只有二十歲,何等的年輕啊!對華山的記憶也是輕描淡寫的,蹦蹦跳跳間,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特別的累就已經踏遍了華山五峯。然而二十五年後當我再次來爬華山時,在山腳下望着那高高的直插雲霄的山峯,頓覺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我甚至懷疑自己曾經來過?我真的來過嗎?四顧茫然,羣峯聳翠,卻找不到一點點我曾經來過的痕跡。那天走在背陰的山道上,長長的無盡的台階在一層層地消磨着我殘存的激情,嗖嗖刮來的寒風在不斷鞭撻着我的疲憊。我確實感到體力不支了,這是二十五年前登山時我從未有過的,當我試圖停下來歇一歇時,滿山的刺骨寒氣撲面而來,從裏到外都是冰涼。經歷了無數次的痛苦徘徊和絕望掙扎之後,我終於來到最近的華山北峯。依稀如昨,北峯的陽光還是那麼明媚,天空還是那麼蔚藍,放眼望去,山風獵獵,羣山如拱。有一刻我真的懷疑我曾經來過這裏,左顧右盼,找不到一點點過去的記憶。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其實正如我們的人生,來過沒來過,有什麼區別呢?山高水長,亙古如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切都將過去,一切又都會重新開始。

畢竟已經二十五年過去了,日月催人老,我再也無力攀登另外那四座山峯了。下山時我頹然坐在索道上,不經意間想起了崔健的一首老歌:我只想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哦,姑娘——。不過,崔健的歌也已經很久沒有人唱了。誰還會記得他呢?那首當年滿大街傳唱的《一無所有》,真的是一無所有了。至於歌裏的姑娘,大概也已經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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